在烟火人间,人族捉妖就和穿衣吃饭一般稀松平常,厘旸也觉得理所应当。
反倒是季萤初反应这般强烈,倒将他吓了一跳。
“你为何这般激动?难道你们那里,人族不捉妖吗?”问这话时,厘旸语气真诚,甚至带着些许天真的向往。
季萤初还是不信,拧着眉头,故作凶神恶煞地反问:“你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为何要诓骗我?”
倒也不完全是她怀疑厘旸,更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不敢相信在玉儒帝尊的统治下,人间竟这般不讲平等道义。
再说了,她从兰台落下,还未醒神就遇到早已被圈养在逍遥仙境的蛊雕,又被长得和靖不乱有几分相像的少年所救,这一切太巧合。
巧合到让她嗅到阴谋的味道。
虽然厘旸性情温和,看似不谙世事,但难保不是在做戏。
书上曾说过,长得漂亮的女人都惯会骗人,她生得倾国倾城,也确实是骗人的一把好手。
男人肯定也不例外!
平白无故被人质问,厘旸也有些来气。
他如玉容颜染上愠怒,别开脸不去看她,气鼓鼓地放狠话:“你若是不信,就自己去坊市问问。出了这片林子,再走十里便是!”
“我现在就去!”说着,季萤初不顾身体虚弱,反手撑在石壁上就要站起来。
厘旸正在气头上,看她挣扎也不去帮忙,自顾自在瀑布下的简易小炉子旁熬药,手中的大树叶来回煽动,墨黑的瞳仁却忍不住转到一边,瞥着季萤初的动作。
此时的季萤初丹田空空荡荡,断裂的脊骨隐隐作痛,重伤之躯犹如浩瀚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根本就禁不住情绪波动的风浪。
她气血翻涌,只觉得喉咙涌上汩汩腥甜,一口血就要吐出来。
但才和厘旸争执,她又不愿意露怯,拼了命的将血咽下去,但嘴角还是渗出一缕血渍。
始终关注她的厘旸见此状况,顿时心软,也不再和她计较,丢下手中的树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身边。
长臂一勾,将季萤初半撑着石壁摇摇欲坠的身体揽入怀中,另一只手虚翻一圈,化掌时裹上一层浅色妖力,狠狠地拍在季萤初单薄的后背。
“噗——”
一口暗红色的淤血从季萤初口中喷射而出,将她惨白的嘴唇染红。
厘旸微微弯下腰,同时胳膊缓缓放低,好让她半坐着倚靠在石壁上。
“淤血不要往回咽,淤积体内对你伤情不利。”厘旸无奈地看着她,剑眉微蹙,不解地嘀咕,“不就是人族捉妖吗?我身为妖族都不激动,你激动个什么劲儿?”
季萤初堪堪别开脸,此时她虚弱得再也不能逞能。
听到厘旸的话百感交集,竟说不上是可笑还是可悲,只是淡淡地敷衍:“你不懂。”
“我怎么就不懂了?”
厘旸静静地看着眼前虚长他百岁的女子,难道因为他太年轻,所以才不懂的吗?
“别吵。”季萤初懒得解释,恶狠狠又虚弱地说。
有些思想若是深入骨髓,便是有理说不通。
厘旸见她不耐烦,觉得莫名其妙,也不再帮忙煎熬,从瀑布和石壁的缝隙中跻身出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直到天黑,厘旸都没在出现。
季萤初呆呆的望着银色的水流,在皎洁月光下如练如缎,若不是在此养伤,她觉得此处也是洞天福地了。
“他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吧……”季萤初望着手边放着的黑魆魆的汤药,喃喃自语。
想来也正常,若换做自己,遇到个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她也厌烦。
本来,她脾气极好的,但自从百岁生辰后,遇到许多她难以控制又身不由己的事情,便将她逼成如今这副模样。
***
三百年前,季萤初才几十岁。
放到烟火人间,应当已经成家立业生孩子了,但在逍遥仙境,这岁数自己都还是个娃娃。
那时候,她最喜欢溜到主峰那颗千年菩提树下许愿,心中满是期待。
因为时不时有仙子仙君前来还愿,据说是很灵的。
但季萤初年年都去,却从未实现。
“哎哟,小仙姬,你又来了?不知许的什么愿,怎么从未见你实现过呀?”
也不知是哪座峰的弟子,带着不算友善的笑容嘲讽。
季萤初仰头望着挂满枝桠的红色锦帛,心里也在想,她的愿望也不难,为何就实现不了呢?
“莫不是和其他仙子一样,小小年纪便动了凡心,看上哪家仙君了吧?”
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顿时,嘲笑声此起彼伏,翻涌而来。
季萤初一双明眸睁得大大的,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儿时双眸不似如今这般妩媚,圆溜溜地恰似琉璃,此时又氤氲上泪水薄雾,令人怜惜。
但小仙君欺负人,哪管好不好看,见此状况,越发出言不逊。
“你看她,像个傻子,还是战神靖不乱的弟子呢!”
在青乾峰时,年长的仙侍曾教育过季萤初,说她要典雅端庄,出去就代表朝邺神尊,千万不能丢了他的颜面。
但此时,是可忍孰不可忍。
季萤初想也没想就扑过去,嘴里嚷嚷着:“不许你说师尊!你不配!”
那时候靖不乱在季萤初心中,还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她容不得旁人说他半点不是。
但从她记事以来,他就没有回过青乾峰,因此只是一抹模糊朦胧的象征。
一个没有师尊传授功法的仙姬,仙力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从一开始就占了上风。
季萤初不依不饶,最后连仙力都不再用,抱着出言不逊的小仙君又抓又挠,将他的衣服撕破,发冠都打掉了,蓬头垢面的好不狼狈。
“你是属狗的吗?快放开我!”小仙君被季萤初这不要命又不要脸的打法,弄得手足无措。
其余小仙君捧腹大笑,看起热闹来。
就在两人在菩提树下翻来覆去滚了一圈又一圈,总算被飞身而来的玉儒帝尊制止:“大庭广众之下互殴,成何体统?”
两人这才拖拖拉拉地分开,末了还互相恶瞪一眼。
玉儒帝尊教育一番,便放小仙君们离开。
他微微矮身,牵起季萤初的手,温声细语地说:“小初,我们回青乾峰。”
有人撑腰,先前压抑的伤心委屈顿时涌上来,小瓷娃娃撇着嘴,豆大的泪珠好似断线的琉璃纷纷滚落。
“帝尊,靖不乱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是季萤初第一次直呼靖不乱的名字,从那之后,再也没改过口。
皇甫仲殷蹲下身,伸出纤长如玉的手,轻轻地擦掉她的泪水。
指尖微凉,泪水滚烫。
“怎么会?不乱可是很喜欢小初的呢,临行前特意将你托付与我,足见重视。”皇甫仲殷见她身上衣物破破烂烂,还有细小伤口,心疼不已,指尖涌动仙力,助她伤口愈合,“小初乖,先回青乾峰。”
“好。”季萤初毕竟是小孩子,很好哄骗,听见靖不乱重视自己,顿时雨过天晴,笑靥如花。
“等等!”忽然,她挣脱皇甫仲殷的手,跑到菩提树下,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心愿。
愿望自然化作一缕红绸,挂在树枝上。
风吹过,菩提树舒展的枝桠缓缓晃动,红绸也跟着婆娑起舞。
季萤初眸中满是期待,好似铺满零碎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