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夕音殿后,季萤初百感交集,又想到妖族遭遇的不公,心绪难平。
玉儒帝尊宽仁治世,笑济众生,那样温文尔雅,仙人中的仙人,怎会如此?
本是三界众生,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种族之分,为何她所见出入这么大?
妖族、冥族都是如此,其他弱小族类,又如何能幸免呢?
季萤初五味杂陈,她不愿意承认,失望透顶。
厘旸本想要去宽慰宽慰她,被长宇一把抓住,摇了摇头:“让小初自己待会儿吧。”
厘旸只能作罢。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沉下来。
浓稠的暮色弥散开,侍女点亮宫殿里的灯,兰膏明烛,华灯错些。
季萤初支着下巴思索良久,总算还是提起一盏灯笼,只身往观海阁走去。
明明并不是很远的距离,但季萤初独自走着,却好似看不到尽头,走出漫漫长路之感。
夜色下的绿色和枯黄夹杂着的蒹葭,又多出几分萧索。也不知韩暮宿几百年来,独自走了多久。
季萤初是个很少反思自己的人,她惯来没有心肝,任性妄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并且从不后悔,反正烂命一条,把天捅上个大窟窿,也就抵命罢了。
倒不是她自夸,往常还挺喜欢自己这率真狂妄的个性。
如今,也不是不喜欢了,就是没办法像往常那样没心没肺的消磨下去。
之前,她想要执掌冥族,只是想要得到这一方势力,至于旁的,也没细想。
如今忽然告诉她,要承担起整个冥族百姓的命运,猛然间有些恍惚。
她并非怯懦推诿,只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之前还想着天下将乱,她在天下乱局中应该做点什么。
但那份责任和担当与此时的有些不同。那种便是义举,做得好了,旁人夸赞。若是做的不好,也不会有人责怪。
但冥族不同,这是责任,她若是做得不好,将人带入水深火热中,是要被千万百姓戳着脊梁骨骂的。
这份压力,令她颇有些不安。
慢慢思索着,竟然快要走到观海阁了。
极目望去,便看见韩暮宿坐在渡口的藤椅上,静静的望着并不算很平静的湖水,一动也不动。
他似乎要定格成一幅水墨丹青的画卷。
走近一看,韩暮宿青丝和肩头,都已经落下一层薄薄的苇花。
“暮宿。”季萤初手中提着灯笼,暖黄的烛火映在灯笼外罩着的薄纱上,火苗在微风中隐隐跳动,让亮光也随着芦苇摆动。
韩暮宿在钓鱼时,远远便看见有人一袭白衣,提着一盏灯,缓缓地朝自己走来。
疏星淡月,川流寂寥。
四周环山,因着入了深秋,山上的树木印着秋红。
这一汪湖水周遭是成片的蒹葭,湖中有一条木头搭建的蜿蜒曲折的小径,小径两旁都用芦苇点缀着。
那提着烛火的白衣人,在芦苇丛中时隐时现,那萤火一样的微光也是明明灭灭。
不知为何,韩暮宿常年冰凉的心涌上一丝暖意,渐渐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萦绕周身的万千孤寂,就在那盏烛火靠近时,渐渐散了。
这几百年的枯坐、几百年漫无目的的寻找,在季萤初提着灯站在他身后,轻轻唤上的那声“暮宿”,烟消云散。
“嗯。”韩暮宿清淡的声音,此时变得微微有些沙哑,嗡嗡嗡的从鼻翼间涌出来。
真好啊,不止是他在找她,不止是他拼了命地靠近她。
真好啊,她也会掌灯来寻她。
“暮宿,你别担心,我会做个好冥皇的。”季萤初低声向这个凭借一己之力,守护冥族几百年的青年许诺。
而这个只比她年长百来岁的青年,是在代替她挑担子。
韩暮宿动了动指头,一只藤椅便摆到身边,季萤初坐上去,将灯笼放在两人中间。
微黄的灯光,引得蛾子不停地撞击。
如不是有薄纱隔着,飞蛾扑火,尸身俱毁。
“我会辅佐你,小初。但你要想明白,你和逍遥仙境的关系。”韩暮宿轻声提醒。
季萤初在逍遥仙境长大,受玉儒帝尊教养,朝邺神尊的徒弟,换个角度讲,她对逍遥仙境的感情,兴许比对冥族的黎民百姓都要深厚。
她的态度,关乎着百万人的性命。
“我不想打仗。”季萤初此时不再犹豫。
上了战场,她肯定要和靖不乱遇上,她怎么可能和他刀剑相向?
这不能!
绝对不能!
若事态走到这一步,她……她当如何?恨不能这个冥皇不做了。但又不可能。这都是负气的孩子话。
长大这不好,烦心事真多。季萤初垂着眼帘,十分低落。
“嗯。你若不想打,就不打。”韩暮宿应声,万籁俱寂的夜里,一字一句都格外清晰。
“我也不想冥族百姓受苦。”季萤初又道,她满怀期待的问,“要不去找帝尊,向他求得宽恕,这进贡的晶石就免了?”
韩暮宿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偏头朝季萤初望去,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也不知他到底是在笑季萤初天真,还是觉得她有些可爱:“你倒也可以试试。”
季萤初和他目光相遇,眸中的那团火苗顿时就黯淡下来。
如今她是戴罪之身,早已不再是仙姬,能不能回到逍遥仙境都另说,如何去求玉儒帝尊?
再者,这又不是赏赐个什么小玩意儿,说赦免就赦免?
季萤初气馁地叹口气:“哎。”
“莫急。”韩暮宿道。
季萤初垂首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又问他:“对了暮宿,我有一事问你。你可听过玉玑真人?”
韩暮宿仰起下巴,举目望去,神思已经飘远:“听父亲提过一嘴,好似是逍遥仙境最德高望重的一批上仙,你不知道?”
季萤初摇摇头:“没有。”连韩暮宿都知道,她竟然都不知。看来,确实瞒着许多事情不让世人知道。
“听说,玉玑真人已经失踪千余年了。”韩暮宿又问,“你问这作何?”
“我在找他。”季萤初低声呢喃,“我心中的万千谜团,兴许与他有关,或者他知晓点什么,可以指点迷津。”
“有头绪了吗?”韩暮宿。
季萤初摇摇头:“暂时还没有。”她停顿良久,又补上一句,“梦西河说,早已给了指引,时机成熟,自会显现。”
两人对望时,季萤初无奈地耸了耸肩。
“哎呀,我真的好烦他们打哑谜,什么事情都不说清楚!让我在这儿猜来猜去,烦死了!什么狗屁指引,啥也没有!”季萤初拧着眉头,顺手揪下手旁的一支芦苇,在手中把玩。
韩暮宿摸着下巴,思忖半晌:“我倒是觉得,不是他打哑谜。”
“???”季萤初不解。
韩暮宿盯着湖中垂着的鱼线,夜色浓稠,这一盏小灯只能驱散一点黑暗,以至于鱼线若隐若现:“兴许,他也不知事情全貌,所以,才托你寻找线索。”
“何以见得?”季萤初追问。
韩暮宿轻轻撩开手腕上的浅灰色薄衫,露出他自认为是宿命般的紫色脉络,垂眸看着:“就像我知道你,你定然在世间某处,你是我要守护的冥皇殿下,但我却不知你到底在哪里。”
季萤初也随着他的目光,望着他腕子上的那根线。
他冰肌玉骨,手腕纤细,一截腕骨瘦削凸起,显出几分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