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嫁进周家?”
周允荣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直切要害。
“为了逃。”梁锦宜答得简短。
他嗤笑了一声,眼神就变得有些捉摸不透。
梁锦宜避开他的眼神,背对着周允荣,语气无比坦诚:“家中母亲不得父亲喜欢,两人常年分隔两地。本就是长辈一手包办的婚事,所以母亲对父亲的很多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依旧还是要争的,年关的时候,要和积攒下来的怨气争,不见父亲的时候,要和她假想出来的、外头的女人争。”
为了更好贴合“梁锦宜”的身份,她拜访过那个可怜的女人。屋舍是森严的布局,四方的天,没有人关着她,她却仿佛将自己关起来了。逢人便讲:丈夫有多么记挂她,而女儿锦宜又是如何乖巧听话。
“母亲的心已经死了。”梁锦宜默了默,下了定论:“我不要做一件被母亲用来讨好父亲的工具,所以就只好逃啦。”
这话说得很诚恳,周允荣疑心她在暗示些什么。
他眉心一蹙:“你要是肯,我们这桩婚可以不作数,或许有更适合的办法。”
“那怎么行?”梁锦宜登时不乐意了,她背撑着的右手,大着胆子探寻,指稍一点点地游过去,无意识地扯住他的衬衫袖口。
她转过脸来,直勾勾看着周允荣,糯糯地控诉:“你不肯要我?”
这话实在暧昧。
梁锦宜似乎意识到这点儿,又扭过头去:“木已成舟,你要我的面子往哪里放?”
周允荣实在没看出来,眼前这女孩子是一个要讲面子的人。
他坐起身,反手将她小臂一扯。
梁锦宜失去重心,纤瘦的腰背陷进枣红色的床面上,眼前涌动的朱红色,又转瞬变成雪白的吊顶。
周允荣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的促狭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你太粗鲁了,周允荣。”梁锦宜像是被吓到了,眼睛也骤然紧闭起来。
他扶着她的后脑,拇指挲过她的耳垂,将玉白一点搓成暗红色,再往下探寻的时候,女孩子颈项间的衣领被他的食指一线挑开,细细的红绳缀着小小一枚翡翠坠子,落在一片雪白滑腻里。
那坠子显然是很眼熟的。
周允荣动作一顿,语气愈发透着玩味:“粗鲁?梁小姐不知道的还多得很。我早说了这是火坑,梁锦宜,是你自己要往里头跳。”
空气间也浮动着燥热,周允荣撑开双臂,梁锦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将她整个人搂架起来,扛在肩膀上,这与初到西安火车站那一日的绑架又有所不同。
“你疯了吗?”她又惊又怒,为周允荣这一骇人的举动。
“梁小姐应该不知道,我周允荣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架着她往外走,一路上体力悬殊的踢腾,挣扎无用……无用也挣扎,她偏不要他让如意。
门房的老头儿披着外衣,鞋子都来不及套上,就冲着周允荣喊:“大少爷,您这是做什么?老爷要是知道了,肯定要生气的。”
“你问问他,难道连小夫妻间的情调,他也打算管?”
周大少爷调整了一下手上的姿势,转头,做戏一样,深情款款看着怀里的梁锦宜,无视她愤恨的眼神,深眸里笑意愈演愈烈。
夜里幽暗,一晃眼,梁锦宜只觉得看到了一双泛着烟波盈盈的古玉。
这个关口,她才知道他疯得厉害。
周允荣压根没将婚约当回事,甚至于对这桩婚事没有丝毫的契约精神。他攒了一日的不满,此刻尽数还给她,报复也来得如山雨满楼。
因周公馆遣去华贝饭店的佣人还没回来齐,大门只虚掩着,周允荣一脚踹开白漆的铁门,拉开小轿车的车门,将她抛进车里,又上了驾驶座。
一路上车开得又迅又急,和初见的绅士举止全然不同,男人嘴角始终挂着讥诮的笑。
路上宽展,夜里几乎少见行人。
只见一爿爿店户在车窗外倒行,直到拨云见雾,停在一条商街,“荣金影业”的漆金招牌就静默在黑夜里,仿佛有光在不断流泻。
周允荣下车开了锁,将她引上了楼,熟稔地开了二楼的电灯。
突兀地“啪嗒”声响,炭精灯一打,周允荣回头,就看见煞白着一张脸的梁锦宜,双目惶然站在原地。
四周是银光四射的玻璃罩棚,二楼裱在墙围上的合影相片,穿插在几张巨幅海报间。
周允荣点了一支烟,那团荧荧火光在指缝间跳跃,比鬼火还要凄切。
他很快将那支烟抽净,一步一步靠近她,很突兀地搭上她的肩头:“虽然我不知道梁小姐为什么要来周公馆,但是那些把戏骗得了别人,于我无用。”
听他这样讲,梁锦宜的目光顺着周允荣,向男人身后墙上的一张合影看去。相片里,一个香肩半露的美人依偎在周允荣怀中,眉目含情地望着他。
“一个多病多愁身、一个倾国倾城貌”,梁锦宜的目光从相片上挪开,重新落在眼前玩世不恭的男人身上。周允荣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反倒是能当得起“倾国倾城貌”一句。
梁锦宜的语气有一丝遗憾:“若有一本西厢记,你们倒也可以学着宝黛共读了。”
“你羡慕她?”周大少爷听出那借喻,审视着面前女孩子的脸,忽然起了兴致,走去棚里取了相机,似乎要亲自上阵替她拍摄。
看明他的意图,梁锦宜吃吃地笑,好似已经习惯了他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
摄影棚里,她学着海报上的女人们做出不同的姿态,只是身体是照猫画虎般僵硬。
周允荣倒是不吝惜胶卷,只是一帧帧的拍摄间,他给她讲述了一个可怕的传闻。最后,周允荣将墙上那张合影撕下来塞给她,里头依偎着周大少爷的女人,嘴角的弧度也因为卷了边的相片塌下一点儿。
故事走到最末,他调笑,嗓音也轻飘飘的:“三年前她也如你一般送上来。”
冰冷的合影被攥在梁锦宜的手上,她不能免俗地问:“然后呢?”
周允荣的语气凉飕飕的,几乎只为吓她:“死了。”
“死了……”梁锦宜无意识地跟着他重复了一遍。
周允荣抬手,落在她脖颈的位置,女孩子细小的血管就伏在他的手掌下。
她搽了香膏,细闻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这点儿暗香在夜里幽幽散开,周允荣却将三年前照相馆女招待的故事嫁接在陌生女人身上,给这幽香添了一丝血腥。
她知道周允荣的目的,他在吓唬她,想叫她知难而退。作为三年前那桩故事的亲历者,梁锦宜当然知道案发地不在这儿,相片中的女人也不是那个已经死去的女招待。
她抬起头,亮晶晶的眼里满是虔诚:“既然她可以,为何独我不行?”
周大少爷愣了一下,几乎很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
她比他想象得要大胆。
男人筋骨分明的手依旧逗留在她的颈项,力道甚至加重了几分,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你要学着她送命?”
梁锦宜侧着头,低下头狠狠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周大少爷刻意营造的可怖氛围瞬间破功,咬牙切齿地问:“梁锦宜,你是属狗的吗?”
两人贴得那样近,连呼吸也交缠在一处,周允荣额发下掩着的眼珠很亮。
他寻回了一点儿理智,终于退让了一步:“从今天开始,你我约法三章。”
梁锦宜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向来不着调的周大少爷思索了半晌,没想到三章的具体内容。
“只一点,我的事你无须管。”
梁锦宜笑了,将一只手抄在身后,打量着周允荣英挺的眉眼,佯嗔道:“看来周大少爷想要的,只是一个供在博古架上的花瓶啊。”
周允荣不置可否,二人算是暂时谈拢。
折腾了大半夜,他才肯将她送回去。
回了周公馆,梁锦宜困极了,也不再顾着他,沾着枕头就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