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荣正要说话,思纯的笑声就从外头传来。
等走近了,便将她哥哥推出去,佯装抱怨道:“哪有这样心急的人?”
今天清晨,思纯自告奋勇给梁锦宜换衣服,褪下旧式的装束,穿上西式的婚纱,思纯的眼里满是惊艳,直夸她:“锦宜姐姐是个大美人。”
对梁锦宜这段时间的打扮来说,的确是很大胆的穿法,但这套婚纱却不知比她在外留洋、出席宴会时要保守多少。
这会儿,思纯又献宝似地塞给她一副鹅白的蕾丝手套,说是学校里的密斯相赠,这样配起来才好看。
门口的男人心思显然不在这儿,几乎没仔细听起居室的两人在谈些什么。
梁锦宜知道,周允荣心里当然不好受,一个自由惯了的人,就要被拘在婚姻的樊笼里。
很快,她收拾妥当,被思纯牵了手出去,又换到她哥哥那儿。
周允荣接过,带着梁锦宜往外头走。
喜筵设在华贝饭店,周公馆的司机开着别克轿车载两人过去。
等到了地方,两人被一个招待从后门引起去。
一楼的走廊边有人在交谈。
年长一点儿的女声喉咙的声音压得很低:“按夫人说的,给二少爷拍了电报。哪有哥哥成婚,做弟弟的不送上恭贺……实在说不过去。”
那头不知道问了什么,很快孟姨又回道:“老爷?老爷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再一晃,梁锦宜就看到夫人郑念恩站在孟姨旁,摆着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热切地招呼他们:“都过来了?”
梁锦宜正要点头,手腕便被人重重一扯,白色的蕾丝手套几乎要被男人的力气攥坏掉。
周允荣冷着脸,拉着她刻意绕过周夫人和孟姨,迎面撞上来引他们去婚筵的司仪。
他吩咐司仪:“一会儿快些。”
这倒让人很难为情,流程都是向管家送去周老爷那儿提前过了一遍。
周允荣见司仪不说话,也没继续为难,两人随一个女招待上了台。
周遭不断响起“咔嚓”声,梁锦宜还没站稳当,相片就已经不知道被摄下多少,周允荣对这样的“万众瞩目”显然要比她要应付得好。
见新人到了,宾客们也纷纷簇拥过来。
梁锦宜的眼梭巡过台下,西装革履的周老爷,破天荒换了身旗袍的周夫人,其中还不乏一些西安政要和商界大亨们过来捧场。
周老爷红光满面,站在台下的右侧发言。
“犬子的婚礼仓促,诸位能拨冗前来,就是捧我周某人的场……”
底下的酒席这才算正式开宴。
华贝饭店老式的座钟转过一圈又一圈,有人催促着上酒,八样的冷盘上过,紧接着又是鱼翅、海参、熏鱼、香肠的热菜……
司仪将他们这对新人需要参与的环节能省的都省掉,他们反倒成了闲人。
喜筵上众人觥筹交错,西鑫信托公司的朱经理正联合商会的会董们轮番向周老爷祝贺,小提琴声悠悠响起,西洋乐把人拉扯进如梦似幻的场景。
梁锦宜看着这场热闹,目光倏然有点儿凉,下意识松了两人交握着的手,对上周允荣颇有些意外的眼光,她只虚挽住他的左臂肘。
倒是他先开口:“演得累了?”
他的掌心比她的手温度要高,扶着她的小臂,将她的手浑个儿裹牵住,随即眼梢微挑:“那就走?”
周允荣拨过人群,带着她穿过一众恭贺声。
一出华贝饭店,外头的凉风直往脖子里钻,梁锦宜下意识缩了缩颈子。
周允荣只看了一眼鹌鹑似的她,忽然笑得很大声,把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露出里面烟灰色的马甲和白衬衫,然后他不由分说地按住梁锦宜的肩头,替她披上。
不待梁锦宜开口,周允荣便将衬衣的袖口折上去,慢条斯理地对小跑过来的司机吩咐:“将车开回周公馆。”
周老爷和周夫人还在华贝饭店里应酬,他们驱车回了周公馆,却仍躲不掉清闲。老一辈的亲长们不喜华贝饭店那种西派热闹,老宅那头虽有向管家代为周全,但老太太听周允荣二人回来了,还是支使佣人们将他们叫了过去。
琐碎的应酬,把人的精力几乎要搜刮净,整整一日下来,他们扮演着一对恩爱夫妻,梁锦宜的脸都要笑僵了。
好容易挨到了晚上,再往北的老宅戏曲声儿还没停。
梁锦宜的行李按周夫人安排的,被佣人们搬去了近旁的小洋楼,这里距周老爷夫妇住的红砖小洋楼不过数十步近。洋房的二层整个辟出一间宽绰的书房,三层的起居室,沿着东南一线,整整齐齐切成三间。
周允荣倒是很自在,径直走在最前头。
梁锦宜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踏上小楼梯,沐过二楼的油墨香气,壁灯照在地毯上,映出橘黄色的光,三层尽头最宽敞的一间起居室被作喜房装饰过,一进房间,入眼的米白色木质百叶窗吊着几个巴掌大的福包。
周允荣一进房间,就往靠里的床上毫无规矩地一躺。
床上循撒帐的习俗,花生、铜币、桂圆铺满了整个床面。
下一刻,周允荣皱着眉毛,两指从脑后夹出一个被压扁了的花生壳。他此时尚且有闲心,懒洋洋地看向仍站在门口的梁锦宜:“梁小姐不累吗?”
“哪里会累,我心里欢喜得很”,她一边嘴硬,一边故作镇定地往里走。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她意料之中的,也做了足够的心理建设。
门边角柜上放着的婚书极扎眼,梁锦宜路过时,随手取过看了一眼。
上面竖排印着几列簪花小楷,油墨勾了金彩的边:“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烫金的印字又加盖了红章,朱红喜庆,煞是好看。
梁锦宜心里叹息一声,随手丢往一边,人也佯装自然地走过去,在床沿边坐下。
坐定后,她甫一侧头,就对上年轻男人探究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