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茉莉喝干净了杯里的咖啡,想抽烟,场合又不允许。她留意到自己听到梁锦宜那句无异于宣告誓词般的话,内心是震动的。这样一个旧式女子,要她的丈夫完完全全属于她。她没有完全被那老旧的思想给驯化了,她是自由的,也是大胆的。
白茉莉这时候竟然有了一点儿慈悲心,羞于启齿的话被她毫无保留地倒了出来:“梁锦宜,他并不爱我。”
梁锦宜闻言一愣,随即静静一笑:“白小姐自始至终要的也不是一份施舍。”
这份笃定令白茉莉哑然,她看得那样透,对她这个公认的情敌不抱一丝敌意。
侍应生捧着餐盘走过她们身边,圆托盘上放着一小捧娇艳欲滴的玫瑰,摆在可口的西点和咖啡旁边。不知道是哪个摩登的先生想要给女伴惊喜,付了小费,只是侍应生这差事办得不够妥当。
他的步子刻意放缓,脚底却很不争气地一滑,手上的餐盘收不住,一瞬间被打翻,滚烫的咖啡泼洒出来,沾湿了白茉莉的裙边。
很尖锐的响声,白瓷碟四分五裂,碎了一地,玫瑰就散落在白茉莉的脚边。
白茉莉惶然低头,两年前的枪火声似乎再一次响在耳边,也是这样一朵盛开在火焰里的玫瑰,致使她沦陷了。
那年年关的风雪催得行人流窜,白茉莉被那场动乱差点儿淹没。
都已经逃来西安了,那些人还不肯放过她。谁要买她的命,她不清楚。在上海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她千金散尽为自己那点儿可怜的骄傲。街角的报童们缩成一团,硝烟味把人熏了一个遍。
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周允荣像鹰隼一般现身,带她从那群意图不轨的人手底下逃走了。两人在错综复杂的老城厢乱窜,直到躲在一爿商铺后,才能有片刻喘息。
背阴的灰墙爬满了常青藤,冬天也保持着美丽的绿色,白茉莉反撑着手,大口大口喘着气。
周允荣笑着将呷了一半的烟递给她,“有兴趣尝一口?”
他做得像一个惯会讨女孩子欢心的老手,白茉莉诧异地接过那大半截烟,狠狠吸了一口,他们共呷了一支烟。
然后颓靡的架势就愈演愈烈,白雾将他们拘在这方寸的天地。
周允荣自烟盒里摸出最后一支烟,他想了想,做了一个递烟给她的手势,白茉莉伸手去拿,铜制的火机在周允荣掌心里窜起一段火苗,他另一只手一掬,一朵玫瑰也变戏法似地生出来。
他先于她笑出声来,不是为博她一笑,更像是寻了一个打发时间的趣事,与人共乐。
年节的烟火在天幕上炸开,男人就抬头往天上看。
白茉莉心里涌动着一个念头:他是寂寞的。
这时候,周允荣很突兀地低头,潋滟多情的目光淌过她的脸。
“白小姐,你怎么了?”
“白小姐,你怎么了?”
女声叠着男声,询问的话成功让白茉莉从思绪里抽离出来,记忆里男人的笑,模糊重叠在对面梁锦宜的脸上。
白茉莉愣了愣,似乎试图从那抹笑容背后,寻觅出与周允荣如出一辙的疯狂与执拗,可是没有,眼前女孩子的笑意始终干净澄澈。
侍应生还在一旁道歉,梁锦宜笑着称没关系,摆手将人打发走。
落在脚边的玫瑰被白茉莉的高跟皮鞋无意识碾碎了,她回过神来,竟丝毫不觉得可惜。
她可以走,但要光彩地走,绝不是教人给抛下,灰溜溜地离开西安。
两人没交谈多久,梁锦宜瞥见街道一角有人匆匆而过,前头那位着长衫,后头追着的那人半截袖子被劈断,露出手臂上沾了血污的灰鹭图纹,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一闪而过。
梁锦宜低头抿了口咖啡,她向白茉莉伸出手,表示过两日会送她一份惊喜。
白茉莉也伸出手与她交握,两个女人默契地达成一致。
长街的巷口,梁锦宜算好路线,守在原地。等那人过去,抬脚一勾。被绊倒的汉子是个练家子,只是打了个趔趄,直起身就骂骂咧咧道:“哪个不长眼的暗算你鲁爷?”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冲他一笑,右手也扶上他的左臂弯。
他正迷瞪,右腿却被人陡然一挡。
梁锦宜用的巧劲儿,侧身时胯骨用力,四两拨千斤,趁弯腰的时机,拔出了他腿侧的短匕,横肘挡在他身前,刀口就对向那汉子的脖子。
“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谁?”她声音冷俏。
那汉子迷瞪的眼瞬间聚焦,有些愕然:“您回来了?”
“沈烬跟丢了?”
他下意识回:“是。”
没用的东西,梁锦宜松了手,不动声色询问:“兄长为什么要对沈烬下手?”
姓鲁的汉子眼里闪过犹豫:“不过是个戏子而已,小姐又何必过问?”
梁锦宜没有错漏他的表情,老鲁将她与那些捧戏子之流归置到一处去。
从他的反应中,她几乎可以断定,对沈烬下杀手,绝不是养兄的意思。养兄的人之前给她透过讯息,养兄对沈烬此人讳莫如深,这个时候招惹他并不明智。
三年前,养父大有彻改鹭帮风气之势,已明令禁止不许再接这样买凶杀人的单。地下钱庄和赌坊关停了几间,鹭帮的势力错综复杂。有人想借鹭帮的手杀人。梁锦宜思忖,必然是哪个分堂的老鬼不清楚底细,耐不住心痒接了这趟私活。
她心里有了计较,弯弯唇:“不管谁吩咐你办的事,你转告他,务必停手。”
于公于私,她都不能让沈烬这个时候出意外。
那姓鲁的汉子眼神闪躲。
梁锦宜的右膝狠狠砸向他的腿,仍是笑眯眯的:“我不追根究底,已是对那人留情面。”
姓鲁的汉子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忙道:“是。”
梁锦宜松了手,那汉子如蒙大赦就要离开,却被她揪着后领扯了回来:“别急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