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梁锦宜余留的时间一日比一日少,她不得不行险招,叫老鲁陪她演一出戏。
礼拜天清晨,老鲁埋伏在彭楼的巷口上,等沈烬穿过路口,便假意尾随跟踪,而梁锦宜则会在必要时机出现,将他救下。
但这个“救”字并不准确,事实上,当梁锦宜在巷内按住沈烬长衫的袖口,轻声道:“有人跟踪你。”沈烬面上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的神情,反倒截住梁锦宜话,先于她提出:“请随我来。”
瘦削的身影率先走在前头,梁锦宜虽然微讶,但也随他过去。
路边的煤屑小路停靠着几辆轻便的单车,沈烬停住脚,对几个身着便装的男人微微颔首示意,这才带她穿过彭楼的后巷。
沈烬停在一幢仿南洋的房屋前,驻足为她解惑:“若小姐不出现,今日进警察厅的就是那歹人了。”
梁锦宜心头一惊,沈烬没有回头,日光给他的长衫描了一层金色的边。
他没有责备她坏了自己的布局,更没有揭穿她此番用心不纯,原来他早已布好地网,只等老鲁朝里头钻。
年轻的男人向阶上跨了一步,抬头望着上面的没有撰写一字的空牌匾,别有深意道:“时局动荡,小姐保全自己方是上策。”
沈烬无意针砭时局,他点到即止。
梁锦宜想到一日前,养兄借裴则之的手,递给她的讯息:半个月前鹭帮收到一大批的棉纱、奎宁捐赠,除此之外,还有十数箱医疗用品与消毒剂。雇主嘱是要押送去西北军方的货物。虽是匿名捐赠,但货寻源头,是鹭帮一贯的准则。买卖双方都清楚,心照不宣罢了。
但是,这回养兄的人却追踪进一个痴傻寡妇家里,那寡妇坐在院中,拿又钝又长的指甲掏耳朵,对他们的问询只知道痴痴傻笑,那人将他们彻底摆了一道。
如非两天前,一封来自西北军方的致谢信被鹭帮扣下,此事根本寻不到沈烬头上。这月末,西北军的人来陕西筹备军需,是由陕西省政府主席亲自接洽,那头指了名要在彭楼听曲儿,其中的关窍,并不难推。
沈烬将话挑明到这个地步,见她还不肯走,回头时就有些无奈。
梁锦宜察觉到他似乎并不擅长拒绝人。
“我向沈先生归还一件物品。”
她摊开手,一枚红玉扳指就静静躺在掌心,梁锦宜垂了眼信口胡诌道:“我救了沈先生,如今失物也复得,先生不请我喝杯茶吗?”
沈烬的目光落在那枚红玉扳指上,长眉微拧:“不想警察厅的人将小姐与那歹人混为一谈,冒昧请你随沈某走,已是在报偿小姐的救命之恩。”
他刻意咬重了“救命之恩”的几个字,语气却是讽刺的,言下之意,已算两清。
梁锦宜微笑着点了点头,利落地收起了平摊的手掌,那枚红玉扳指又重新被她重新拢回掌心。秀才遇见兵,梁锦宜很擅长同撒泼的人讲道理,同好修养的人撒泼,她不透出目的来,沈烬也很难立时拒绝。
见她不准备归还,沈烬皱了皱眉,眼底却始终淡漠一片:“失礼,应当沈某先提出的,不知小姐是否有空进府喝一盏茶?”
梁锦宜点头随他进去,进了宅院,她有些意外,这宅子里一个佣人也没有。
沈烬将她引进二楼的一间书房。
正对门的桌上置着一块棠梨木,是刻了一半的人形,只初具雏形。
沈烬咳嗽了一声,不动声色将其收进一只柏木匣盒子里。
匣子启开的一瞬,里头厚厚一沓信纸自梁锦宜的眼前一晃而过,字是瘦金体,笔锋细而凌厉。铁马金戈的意味和沈烬这个人起初留给她的印象并不贴切。梁锦宜不喜欢瘦金体,因为这字体再往后发展就已经到头了,实在称不上好看。
没了精致的妆面,沈烬的脸有些失了血色的苍白。
他亲力亲为地烧水烹茶,洗过一轮茶后,第二轮于公道杯里分好茶,在纺布茶巾上擦过一道,才一手斜遮着,将茶盏递过去。
梁锦宜接过呷了口茶,不紧不慢开口道:“沈先生,据我所知,您是京剧程派出身,但关内的主流仍是秦腔居多。西安人虽对各种流派包容性很强,但自荣金大戏院设立以来,除过您亲自上场的戏,彭楼比之从前上座量似乎大有下滑的趋势。”
她顿了顿:“不知沈先生可听闻过时装新戏?如您愿意,我可与沈先生做一笔交易。”
沈烬微微一笑:“小姐的这笔买卖,未必合我心意。”
初次交锋失利,梁锦宜并没有气馁。她厚着脸皮不走,注意到柜子的玻璃格挡后,有两盅黑白棋盅和一副水晶象棋盘,称想与他手谈两局,但表明自己只会象棋。
一个上午,两人意外杀了个棋逢对手。
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沈烬这人攻守兼备。比起养兄徐梓锐,梁锦宜下棋更随养父,棋风大开大合。
对弈间,外头走廊有脚步声响起,沈烬颔首,淡淡道一句:“失陪。”
他走了出去,与人在走廊交谈。
书房的门并没有关严实,沈烬似乎没有刻意避着她。
梁锦宜起身,立在虚掩的门一侧。走廊外头,一个蓄着八字曲胡,一脸财神相的中年男人对沈烬低声说了什么。
便听见沈烬冷笑道:“章叔叔不必再做说客,日军在府谷渡口多次渡河,炮火在沿河地带炸开,黄河天险未见得保得住。去年永济沦陷、西北震动,她若愿意想,自然好想。”
沈烬好像生了病,一通动气的话砸下去,牵起一阵细碎的咳嗽声。
外间的谈话还在继续。
梁锦宜掩好门,退了回去。走到屋内的书架前,红木书架的最上层放着几本外文书。她的目光挪到一本名为《泰绮斯》的书上,是世界书局出版的。梁锦宜轻吁了一口气,断定沈烬和那些守旧派的人仍有区别。
等沈烬从外间进来时,已是不住地咳嗽,她拿来一盏茶递给他。
他面上被这剧烈的咳嗽熏出了薄红。
良久,沈烬依旧没有接过那茶,只抬手示意:“实在失礼。”
站着缓了一会儿,沈烬垂着眼问:“‘八表同昏、平路成江’这样的境况,你有几分胜算?”
他用《停云》里的诗文询问她,已是变相的拒绝,这显然不是她满意的。
“长安只在马蹄下,我只信‘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梁锦宜的眼神笃定,她隐约能察觉到沈烬猜出几分自己的底细,却不知何时漏的马脚,但只要双方利益一致,固然买卖做不成,她相信,沈烬也断然不会坏自己的事。
她有意将筹码加上一加:“沈先生不喜欢麻烦,日后若有匿名捐赠一事,自然有人为您行方便。”
这话透着几分真心,也裹挟着机锋。反之,她亦可以选择制造麻烦,将他的“善行”公布出去。
沈烬没有立时回答她,只是缓步走到窗前,动作温吞地扶住窗棂。
高墙外老树的荫蔽将他的影子给摹画淡了,视线开阔处,院里两根很细的竹竿被三角形的铁立柱撑拉起。有那么一瞬间,沈烬好像透过那遥遥相对的细竹,看到那列火车开过发出嗡鸣时,那个女孩儿立时凌厉的眼神,和幼年时的自己一样——孤注一掷。
他霍地侧头,淡笑道:“梁小姐,只这一次,沈某奉陪入局。”
“那么——物归原主。”梁锦宜没有计较他忽然带了姓的称谓,走至书桌,将扳指放在桌上。
红玉扳指在空中旋了一小圈儿,与桌面相碰,明明只是细微的声响,却仿佛在两个人的胸腔里激荡,发出金石击玉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