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思纯过来，和梁锦宜在小楼里一起用早餐。法棍被佣人切成指宽的厚片，铺在瓷盘里。早餐吃到一半，思纯又让佣人回房提前配好衣服和手袋。她心里藏不住事，一番指挥，盘里的法棍被她一双手折腾得凄惨。
梁锦宜有意吃得慢，等她的后话。
思纯终于忍不住，把剩下半杯的牛奶喝光，壮了胆气，她央求梁锦宜陪同自己一起出门：“裴先生的眼镜摔坏了，我想买一副新的送他，但是又不大会挑，锦宜姐姐陪我去吧。”
思纯心性简单，对一个人有兴致，瞒也瞒不住。
梁锦宜却想没想拒绝了：“我们挑的他未必喜欢。”
眼见思纯失落，她又笑着补上一句：“女孩子有自己的眼光，但未必符合男人的心意，你倒不如找你哥哥，请他陪你挑一副眼镜，裴先生定然喜欢。”
思纯有些犹豫，下意识摇头，生怕大哥为这件事背后的心思起疑。
梁锦宜猜出她心里的想法，给她递了一个很合理的借口：“喏，就说我央你办的事，想和你一起听裴先生的课，又碍于人情，只好先他送一份礼。”
周允荣去公司的时间不定，她虽然嘱杜经理先不必惊动他，但要瞒着周大少爷办一场小型的秀展，且不说她如今在荣金没有丝毫的根基，这事涉及的人一多，根本瞒不住。
只要思纯今天能拖得住周允荣，这一番绸缪就不算白费工夫。
等梁锦宜到公司的时候，周允荣果然还没来。
一层腾了一大块地方出来，布置成了一个小型舞台。
那些原本挂在橱窗里的时装，早上送过来时，就被小眉几个女孩子们一哄而上，挑挑拣拣，选了各自喜欢的。
舞台上，小眉率先上去，她先学走台步，后又学着看过默片里的女人走猫步，逗得台下众人笑弯了腰。
台下的职工们鼓掌给小眉助威，舞台上，小眉扬起光洁的额头：“我们可不要同那些旧式女子一样，困囿于后宅之中，要做进步女性……”
“光喊几句口号，就是进步女性了吗？”
大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半掩的门被推开。
那人颇为张扬，踩着高跟皮鞋，一步步走到舞台前，日光就追在她身后，将整个一楼都晃得明媚了。
舞台上，小眉死死咬住了舌头，尴尬地低下头：“白小姐。”
白茉莉的到来，在梁锦宜的意料之中。
今晨她专请了一个女孩子在白茉莉去的百货商场里演了一出戏，把荣金要创办秀展的消息，不经意透给了她。
白茉莉拎起墨绿色的丝绒长裙上了台，小眉的声势登时就矮下去半截。
她睨了小眉一眼：“知道该怎么走吗？”
不等小眉回答，白茉莉随意将嵌金绒花的手袋抛给台下一个穿着灰色女式西装的人，随后一手抚上后颈，舞台很小，白茉莉走了一个来回，风情妩媚随着步伐，被紧致的腰线一一收拢。
众人大气不敢出，生怕成了下一个遭殃的“小眉”，却又实在被吸引，忍不住往台上望，小眉陪衬在一旁，面上仿佛有火在烧。
白茉莉走完一趟，将手重重搭上她战栗的肩膀：“你是怎么拍的黑美人酱油厂的广告？我不要东西，你白捡了便宜倒是挺乐呵。”
底下窃窃私语：“原来是白小姐不拍才轮到小眉。”
小眉的脸像硬上了一层白漆，她嗫喏着嘴唇，却不敢看台下众人。因为酱油的特质，广告要求脸上、颈子上需打上一层乌漆的广告粉，白茉莉不愿意，小眉就自告奋勇顶了上去。
梁锦宜深知，隆福百货那一遭，致使小眉无辜成了“出头鸟”，白茉莉一通火气发泄过去，为的不是打压小眉，小眉无端受祸只是被周允荣牵连。
杜经理不在，先前接了白茉莉手袋的女人走上前劝和，她脸型偏国字，眉间的‘川’字纹路很深，因这一层很容易让人望而生畏。
杜龄平向她提过，公司里都称乔嘉鱼乔老师。
白茉莉却压根不肯买乔嘉鱼的账，一个眼风剜过去示意她闭嘴，随后屈膝跳下了台，身后的小眉双眼已噙满泪水。
她正要再补上几句奚落，却被人从旁拽住胳膊，白茉莉侧头，眼底骄傲没有折损一点儿：“你是谁？”
面前的女孩子浅笑：“梁锦宜。”
这个名姓成功让白茉莉的眼神变了变，目光也凝滞在她搭在自己肘弯的手上。
梁锦宜这才松了手，抱歉地讲：“这里不方便，我想请白小姐喝杯咖啡。”
白茉莉不置可否。
乔嘉鱼见状将手袋奉还给白茉莉。
走至门口，梁锦宜顿了顿，看似安抚众人般回头，实则与乔嘉鱼交换过眼神。
等两个人离开，众人方才上去安慰哭了的小眉，小眉被几个女孩子拉下台来，其中一个替她揩去脸颊上的眼泪：“你又不是不知道，白小姐就是那种脾气，她见谁都那样，不是只冲你来的。”
小眉的眼里又重新蓄了泪，抬起一张泪眼婆娑的脸，分辩道：“不是冲我来的，做什么要这样骂我？”
她引以为傲的资本，就是拍了黑美人酱油厂的广告，依傍这个她神气了许久，如今白茉莉当着众人的面，扒皮似的点破了她的“光荣”，小眉抽出胳膊，掩面跑上楼去，熨衣间的门被她摔得“砰砰”作响。
乔嘉鱼看着小眉的背影叹了口气，这才沉声吩咐众人：“赶在少东家过来之前，将舞台还有这些道具衣服都收起来吧，我也会告诉杜经理，此事不便在少东家面前提，免得惹他不快。”
经乔嘉鱼提点，众人知道这次内部的时装秀展怕是就此泡汤，但还是依次去衣帽间褪下洋装，换上常服。
“你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梁锦宜与白茉莉在咖啡馆坐下，白茉莉将手袋搁在桌上，唤来侍应生点了西点和咖啡。她没有问梁锦宜，梁锦宜却在侍应生的询问时，抬手示意，和这位小姐一样。
白茉莉发现左手尾指的玫瑰金甲油脱落了一点儿，懊恼自己最近疏于管理，她将左手平搭在膝盖上，这才重新拿起架势，从对面女孩子旧式的打扮挪到那张甜净的脸上。
那双清透的眼让白茉莉有些意外，旧式的教育，很难温养出这样的一双眼。她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有想到周允荣择了这么一位旧式小姐。
“其实只是荣金内部的一场秀展，白小姐大可不必这样动气。”梁锦宜微笑着解释。
白茉莉对此话却十分不屑，她还没走干净，周大少爷就已经在另寻接班的人了。时装秀展若没有刻意往外透出风声，她就不会一早在隆福百货听见有人议论荣金要办秀展。
眼前周允荣的妻竟还在替那位大少爷转圜，尤为可恨。
梁锦宜没有动面前的咖啡，继续道：“白小姐和荣金解约了，这个消息放出去，于白小姐的前途无益。”
“那些人比我差太多。”白茉莉喝了一口咖啡，牙都在倒酸。
梁锦宜知道，她指的是“小眉”一众人。
“这些都不重要，他能捧得出一个白茉莉，就必然能捧得出第二个。”
梁锦宜毫不留情地将眼下的局面点出：“但若在这个档口，能有一条更合适的出路，我相信白小姐比我更明白良禽择佳木而栖的道理。”
梁锦宜一只手拨弄着栽进咖啡杯里的陶瓷小匙，似乎很有兴致。
空气似海一样沉默。
白茉莉知道，梁锦宜没有说错，现在的局势看似是她在怄气拿乔，占据了上风。实则她攥在手里的东西少得可怜，甚至胜负全凭周允荣一念。
她眼下的风光全是荣金带给她的，解约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纵有哪里肯高价“收容”她，周晟大老爷也不会允许她公然落了“荣金”的面子。西安大半个商行都在周老爷的掌控下，谁敢同那位公然杠上。
人们忘记一个人是费不了多少工夫的，她没有让他们顺心如意，这些人便要将她往潦倒落魄里逼。
良久，白茉莉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是他的妻吗？”
梁锦宜笑了笑。透明的玻璃，被红木条切割成一块块方格，日头透过那格，在梁锦宜身上打了一道窄长的光。
光在她身上越明媚，她的脸就越浸在一团阴郁里。
“我是周允荣的妻”，梁锦宜没有否认：“但我更想要的是……他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唯有背叛”，她抬起脸，笑容无邪：“唯有白小姐明明白白的背叛，才能教他真正属于我。”
白茉莉吃了一惊，眼神有些复杂。她承认，眼前这个女孩子很聪明，但究竟沾了可悲的底色。她演了那么多场戏，渐渐悟出一个道理：唯有不爱，才是制胜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