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少爷一贯风流,询问的话也像调笑,惹得一众女孩子们抿嘴偷笑,小眉使坏拦在外头,不肯给他腾开位置。
周允荣屈起食指敲在小眉的前额,吓唬似地做了一个“推”的动作,还没发力,小眉已经兵败如山倒,被身后的女职工稳稳托住。女职工挠小眉咯吱窝的痒痒肉,讥笑她:“黑美人炭黑的脸像包公,能挡住哪个英雄?”
小眉睫毛下的眼珠滞了滞,连带着脸色都落寞了几分,但也转瞬即逝的,又扑身抓挠回去,逗得对方咯咯直笑。
没了小眉做拦路虎,周允荣自己拨开人群走进去。
嚯,当真是大开眼界。
里头的台面前,梁锦宜一身苔绿的旧式打扮,那点儿幽静,恰到好处地把喧嚣无声隔开。她正写到收尾处,笔锋落在纸上,竹笔也像一尾活了的鱼,。
收笔时,梁锦宜的余光瞥见周允荣,墨迹也顿了一下,她将竹笔丢进了洋瓷碗,略一抬头,视线便与周允荣的视线相撞。
众人啧啧称赞。
梁锦宜面上没有丝毫得意的表情,她不动声色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去,被遮住大半只的手背也映了一层衣裳幽暗的绿。
众人品评不来,总归和他们先前想的秀气是不沾边的。
杜龄平一时词穷,咂巴了几下嘴,缓缓道了声“好”,又晃动着胳膊指挥,让男职工粘上立牌。
梁锦宜眼神闪烁,功成身退,悄无声息从后头退了出去。
周允荣瞥了一眼那道消失的背影,却没有打算轻放过她,径直跟了过去。
这一点被捉进众人眼里,定性为“黏糊劲儿”,成了这两日“荣金人”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一进办公室的门,周大少爷就占据了主位,一双腿就势架上松木长桌上,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圈,最后落在梁锦宜肩头半只蝴蝶的刺绣纹路上:“二太太叫你来的?”
周大少爷很聪慧,问出这话就是有了八成的肯定。
梁锦宜“嗯”了一声:“总不好白吃你们家的饭。”
诙谐的话被她用极认真的口吻说出来。
周允荣配合地扑哧一笑,他放下腿,往桌前倾靠一点儿,梁锦宜就皱了皱眉。
他身上一贯沾着金凯撒的酒气,这时候倒像怕熏着她,抬起手臂,低头嗅了嗅:“我去换一件衣服。”
走到门口,周大少爷想起什么,忽然提到:“过段时间新影首映,荣金举办宴会,我正缺一个女伴。”
周允荣明明白白的邀请,让她有点儿意外,梁锦宜不作推辞,莞尔道:“周大少爷安心,我有做一个花瓶的自知。”
他抬了眼皮,眼神有些复杂。
从将才到现在,眼前的“花瓶”似乎上了一层淡淡的釉色。哪里不对呢?是她过于流利的下颌线,或是比寻常旧式女子要更清亮的眼。周大少爷想不明白,只觉得这份合该置于丹青水墨画的“温婉娴静”十分刺眼。
下午,周允荣和北平过来的商人在外面谈引进有声放映设备的事,年轻的女职工们结伴去茶食店买零嘴,梁锦宜在一层无人处将杜经理叫住,言明想把之前被毙掉的方案重新拿出来。
半个月前,白茉莉不再配合影业公司的宣传,有人提议出新办一场洋装秀,用白茉莉的老路子,选出呼声高的做新秀演员。以前,荣金有了白小姐这块活字招牌,只要她肯亮一亮相,当然不需要再办秀展,只是周大少爷和白茉莉那场纠葛闹得人尽皆知。
这段时间,百货商场新出的新鲜玩意儿,都循例送去白小姐的公寓,那头礼物也是照收不误的,杜龄平不知道二人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如要捧新人,白小姐定是不乐意的,那时便再无转圜的机会。
杜经理摸不准自家少东家的心思,只好将那方案按下不表。
梁锦宜看出他的为难,温声建议:“只先在荣金内部办一场小型的秀展做排演,如果效果好,再摄印成册子去宣传,办一场大的,但这件事我想先瞒着少东家”,梁锦宜顿了顿:“我预备给他一个惊喜。”
只怕不会有惊喜,杜龄平毫不客气地腹诽。
“如果届时他不肯,这件事就只好作罢。”她将眼底的忧虑小心翼翼掩好,但哪里逃得出杜经理的眼。
梁锦宜没将话说得那么明白,但是杜龄平却听出了自作主张的意思。
她才解决了一桩事,省却了杜龄平一桩小麻烦,杜经理有意卖这位少夫人一个面子。虽然作此想,却还在作最后的游移挣扎,语气也流露出试探之意:“只是招揽人参加秀展,费用总要报给少东家,刊报宣传是少不了的。”
梁锦宜垂了眼,语气很淡:“哪用得着登报招揽人,杜经理挑人的眼光好,公司里都是花一样的女孩子,二太太也可提供时装样衣。”
杜龄平一时间没品出来,这位少夫人话里是新酿的醋意,还是据实讲。他思忖片刻,排演一场小型的秀,人员和服装都是现成的,又不必大动干戈宣传,闹得满城皆知。最后成效好,他自然有功。成效不好,草草收场,也不会触少东家霉头。
杜龄平终于横了心,笑着应承下来。
这些接触电影行业的女孩子,哪个没有做过明星梦,女职工们本以为是杜经理昨天随口一提,谁想竟不是同她们开玩笑,荣金内部要办一场时装秀展。
哪有人不喜欢漂亮衣裳?第二天上午,二太太尤绮如的人将新上时装的样衣送来。一楼大厅被女孩子们迅速占领,人人面上都是一团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