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
可惜一千多年前鼎盛皇朝的月,照不到今天。
最近外头不太平,起初西安城里人心惶惶,夜里听那些枪炮声是从东边传来的,后来又像是在北边,几个晚上,闷雷一样把人从睡梦里炸醒。鲜花水果的价格一日日渐长,不过都是供给销金窟的,上流人不在意那点儿物价涨幅,生计问题是活不下去的人合该关心的。
梁锦宜穿了一件苔青的袄褂,为方便做事,她将绸裤的裤脚挽起来一点儿,用两根素银的绸带扎好。因二太太打过招呼,一大早,荣金影业公司的杜经理将她引了进去,专门在二楼辟出一间屋子用以她办公。
杜龄平给她布置的办公室很清雅。
松木的长办公桌,一盏墨绿色的小灯置在长桌的一角,梁锦宜看见启开的窗子前,搁着几盆木槿花,老叶从容地抽出细嫩的花芽。
再料峭的天气也有生机悄然勃发。
《蝶》的拍摄活动早已收尾,在荣金大戏院亟待上映,剩下的都是些宣传收尾的活。
公司里的人这几天都闲了下来。
梁锦宜在办公室翻阅着电影的宣传画报,荣金大戏院还没有引进有声电影,上映的默片多是偏欧化的类型,这让白茉莉一流的演员很受新派人的追捧。
二太太以一种很强硬的态度将她塞进了公司。梁锦宜坐在桌前的背靠椅上,忽然有点儿很好奇。等周大少爷来了,看见自己的地盘多了一个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临近中午,公司的人为大戏院外设立牌的事犯难。
西安的遗老遗少们还守着烟枪,不肯接受新文化,起初戏院的默片,多请的是梨园大拿做演员、挑大梁。旧酒装新壶,那帮前清勋贵们反倒很吃那一套。
杜经理想揽那些长衫客,不免从这些末节上下手,除过广告招牌,又备下专门的立牌作宣传用。
门不隔音,梁锦宜听职工们在外头吵,杜经理要求用毛笔字撰写立牌的宣传。
职工们忙乱着,人高的立牌上很快被绷上一张道林纸。道林纸表皮光滑,不好书写,又有人提议说,去街上请一个老先生过来。
“我来试试吧。”梁锦宜推门出来。
众人的目光一顿,将才交谈的声音也瞬间止息了。
杜经理环顾一圈,见气氛尴尬,着意缓解一二,对梁锦宜微微颔首:“早听说过少夫人书香门第出身,没想到还有这一手。”
应承这桩事,倒不算很为难梁锦宜。她在英国留洋了几年,很久没捏过毛笔,但一手毛笔字是自小随养父徐维明学的,消磨了多年,总算功底还在。
有了杜经理先声称赞,场子又重新热闹起来,公司里逢迎的职工不在少。
梁锦宜的目光落在立牌上:“先粘上木匾的话纸容易皱,出了问题又要返工,可以比对好大小,等打好线格,写好再贴上去,能省下不少工夫。”
梁锦宜的语速很快,没有留给别人丝毫置喙的机会。
等她走近了一些,站在长桌一角的年轻小姑娘与一旁的女职工耳语:“都说旧式女子多临簪花小楷,写出来的东西很小家子气的,回头又得换,折腾的还是咱们。”
梁锦宜注意到,小姑娘一身洋装,头戴一顶草编的葵黄宽边帽子,她皮肤黑黝黝的,左边的眉毛像被火烧过,剃光了以后,虽然描上新的,却填涂得很僵硬。
那点儿莫名的敌意,被小眉毫不掩饰地宣之于口。
小眉自诩进步女性,不大瞧得上这位少夫人。若今天来的只是客,大可欣然接待。但像小眉这样出来工作的女孩子,本就顶着世俗的眼光和家中压力,与那些陈旧腐朽的过去划清界限。现在却又要与梁锦宜这个旧式女子一起共事,心中难免不快。
杜经理命人取来笔墨。
打线格的长尺被梁锦宜伸手拂至一边,她一手撑着台面,草草看过线本上的内容。一番润笔过后,便蘸墨提笔,架势认真十足。
几个人将她围在中间,梁锦宜手中的笔落在道林纸上,逆锋起笔,几乎一气呵成。正写到‘票价大洋一元三角到五角不等’,楼梯转角就传来周大少爷懒洋洋的声音:“都做什么呢?这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