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戏腔实在难听，蓉蓉面上惊骇了一下。
姜绸白脸一吊，语调恢复了正常：“郑念恩不过来，倒请了个阿猫阿狗的来登我的门？”
她额角还带着一道伤，胭脂红盖不住，可见前两日的战况惨烈。
蓉蓉听她这样说，气不过，抬起一只手挡在梁锦宜身前，嘴快道：“这是周公馆的少夫人。”
姜绸白思索了一下，举起戏服袖摆掩唇：“周允荣那个浪荡子能娶个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左不过就是烂锅配烂盖罢了。”
大概穿了戏服，姜绸白的一举一动都夸张得过分，戏台四角的台柱，今晨才上过漆，她的手拍打在台柱的貔貅瑞兽的脑袋上，露出很张扬的笑。
仆人很快递来一张手帕，姜绸白捏起帕子，擦拭过手后随手一丢。
金线勾边的湖蓝色绸帕被风一卷，吹到几团长势很好的杂草上，仆人正要捡，便见她朱细唇翕动：“这个颜色我不喜欢。”
她话音落下时，目光也瞟在梁锦宜对襟下的袄裙下摆，同样的湖蓝颜色。
这样明显的意有所指，梁锦宜反倒笑了，她拍了拍蓉蓉的手臂，走上前两步，自随身携来的手袋里，取出一张漆黑拓片印头的纸张，递了过去。
“不知道这一样东西，够不够分量说动姜小姐放人？”
姜绸白站在戏台上，看她伸过来的手，不免有些好奇，接过后皱着眉展开，正准备当面撕掉，却瞧见上面的瓦当拓印下面，有两行细小的隶文，是彭楼廿七的戏票，算算时间正合得上九月末。
姜绸白面上闪过狐疑：“彭楼廿七的戏票？”
那天的压轴戏是沈班主唱的，有些门路的人，说是去看那场戏的是个大人物，和西北军军方少不了牵扯。戏票本应提前半个月就放出来，却因为“那位”安全问题，池座子里一等座的客，身份都要筛过一遍。头一批票并不对外开放兜售，而是送给了西安高层的政要。
等闲的戏迷购不上，还在翘首以盼等着戏楼放票。
否则莫说千金一票，就是万金一票，姜绸白都购得起。她攥着手里的票，脸上挂了一点儿捉摸不透的笑：“有点儿意思。”
尤绮如被仆从送了出来，她艳丽的玫红色旗袍滚了灰，额角的鬓发凌乱，整个人都好似闷了一层灰。
院里只剩下梁锦宜和蓉蓉。
阳光刺眼，尤绮如眯了眯眼，看见站在院里戏台旁的梁锦宜，微微一愣，弯如柳叶的眉毛高竖，朝堂屋里头高喊：“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今天非要教她知道我的厉害不可。”
然后又很快冲着梁锦宜使眼色，压低声音说：“还不快把我拦住？”
梁锦宜“嗳”一声，伸手将“急赤白脸”往里面冲的尤绮如扯了回来。
尤绮如挣了挣胳膊，假意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梁锦宜也配合她：“二太太，我们回去吧，老爷要等急了。”
院里守着的仆人个个绷直了背，警惕地看着她们三人，生怕尤绮如再生事。
蓉蓉看着梁锦宜配合尤绮如做了这出戏，面色有些古怪。
出了扇门，尤绮如自顾撩起旗袍的窄袖，看见上面多了一道淤红，小声埋怨：“少夫人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力气这么大？”
她没有细究，伸了个懒腰，重新神气起来：“我要告诉老爷，叫警务厅的人，把他们全拉去枪毙。”
街上有行人路过，看见尤绮如形容落魄地站在两个女人身边，尤其显眼，纷纷露出惊异的眼神。
尤绮如却对那些毫不遮掩的目光不甚在意，反而心生疑窦：“姜绸白怎么肯就这么轻易放了我？”
昨晚，她可是撂下狠话，就是周老爷亲自带人过来，也要给他个没脸。
蓉蓉老老实实替这位二太太解惑：“少夫人送了一张戏票给她。”
尤绮如扯高了嗓门：“因为区区一张戏票，就把我放了？”
梁锦宜没料到她反应这么激烈，遂点了点头。
得了肯定的答案，尤绮如也有些意外，她不晓得个中关窍，只道姜绸白是需要个台阶下，今天无论周家来的是哪个，都会放人。
她被关在一间废弃的屋子一整夜，里面没人打扫，布满尘灰。尤绮如才进去时候，吓得尖叫，和那些虫啊蛛啊做了一夜的斗争。
见她面上若有所思，梁锦宜抿了抿嘴巴，斟酌道：“老爷在城外纱厂与人谈合作的事，夫人……夫人让阿朱去找老爷了。”
“好好好”，尤绮如连道了一叠好，谁料到她这么不重要。
她那会儿只是一时气话，警务厅管不管这桩事两说，姜家自己都管不住姜绸白那个女儿，周姜两家有业务往来，老爷断不会因为她，这时候去和姜家对峙。
三人一路走到主街，路边的告示牌旁停着两部车，尤绮如盯着其中一辆车的车窗忽然皱了眉，扭身就往路边的店铺走。
梁锦宜和蓉蓉不明就里，只好跟了过去，站在一旁等她。
尤绮如对着玻璃橱窗抓理了一下头发，不着痕迹道：“说实在的，我与少夫人也没什么交情，今天夫人不肯出面，倒是少夫人肯过来，我倒要好好谢谢你了。”
这句话倒像是试探了。
早上佣人们的谈话，让梁锦宜心里有了计较。白茉莉参演的新影《蝶》本是下月初上映，周允荣却不知为何将其提前到了这月末。
很多事情不得不提前筹划，她承认自己是有些心急了。
尤绮如回头，冲她展颜一笑，似乎没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梁锦宜拢了拢湖蓝的宽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大少爷他……他一直待在公司，也不肯回家，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尤绮如愣了愣，拍了拍她的肩头，露出暧昧不明的微笑。
“我懂，少夫人肯定是想离咱们少东家近一些，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梁锦宜的直言不讳莫名很对尤绮如的脾气。
见年轻的女人微微颔首，尤绮如以为她是不好意思，打趣道：“这有什么好羞的，哪个少女不怀春？”
她嗤笑一声：“老爷就是我上赶着拿下的。”
但说完又很快沉了脸。
这年头哪个家底殷实的愿意给人家做小？她当初一气之下就做了周晟的二姨太。起初她觉得名头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在，还能气死家里那帮给她添堵的人，现在开弓端端没有回头箭了。
梁锦宜知道，这位二太太娘家殷实，在周公馆说话很有一些分量。
裴则之打探到，荣金影业公司虽是周允荣一手撑起来的，但是起初周老爷并不看好。二太太尤绮如却慧眼识珠，肯将自己的私钱拿出来，投了进去。
“听说荣金影业公司近来在招收职工，我想要试一试，但又怕自己什么也不懂，给允荣添乱。”
街上人多，梁锦宜话说得小声，面上有些忐忑。
“少夫人不要妄自菲薄，什么都不会有什么打紧的，荣金最近招揽了一批年轻女孩子，哪个是干实事的？会出门交际，喝喝咖啡、吃吃西餐不就好了？你放心，此事交由我来办，他那公司有我的股在，少东家断不会拂我的面子。”
见梁锦宜还在迟疑，尤绮如“嗳呀”一声，“我这人太懒，否则也学人家文明女性，赶赶时髦上班去了。”
梁锦宜面露难色：“就怕老爷会觉得我在胡闹。”
她不称周晟“父亲”，尤绮如没多想，只当她是守着旧式的礼节，反而劝慰她：“老爷说归说，当初也是，少东家真办得风生水起了，别看老爷面上说他，实则心里美着呢。他私下里跟我讲，等这月末荣金新影上映时，要将西安商会的会董们都请去捧场。”
这事倒很出乎意料，梁锦宜闻言若有所思。
二姨太当她应下了，抬手叫街边的包车夫过来：“安平巷六号，周公馆。”
那苦着脸的师傅听见这个地方，眉毛抖了抖，态度立马殷切起来。贵人们是不肯挤的，见她们人多，那车夫招手叫了另一辆包车一起接生意，又取下车架上一条新的汗巾，弯腰擦了擦皮革座椅，才招呼她们上去。
尤绮如侧头，瞧见梁锦宜身上的旧式打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感叹了一句：“少夫人是好福气，出身好，冯湘那丫头占得先机，就没沾到半点儿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