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荣回来时,见到梁锦宜那头的车门大敞,她手边多了一份湿透了的报纸。
不远处的报童还在不死心地敲金凯撒附近停留汽车的车窗。
不住扯着嗓子喊:“最后一份报纸了,您行行好。”
都醉成这样子,竟还有闲心买上一份报纸。
雨透进来,大半个座椅都湿了,梁锦宜脸颊泛红。
夜里任何的物什都像极了鬼魅,实在危险得紧。
周允荣将她扶正了些。
梁锦宜短暂地醒了一下,顺势将一只手的手肘搭在他的手掌上。触手一片湿凉,周允荣心里一惊。
教堂红宝石一样的屋顶,被金凯撒歌舞厅外露的光照过,映在她迷离的醉眼中,也是霓虹色。梁锦宜抽回手,用手背挡着光,一脸茫然地对周允荣说:“好亮啊。”
周允荣笑了一下:“是教堂。”
两人贴得那样近,呼吸几乎要缠在一处。
“洋人结婚的地方,你要带我去吗?”
这句话周允荣听得真切,却故作没听清:“什么?”
梁锦宜似乎却是醉倒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溜滑在座椅上,可怜的袖摆皱巴巴的。
这样下去,非要发热不可。
周允荣折身回了金凯撒。
外面的雨瓢泼,他给了钞票作小费,叫一名女招待跟出来,扶着梁锦宜进了私密性很好的一间包厢,吩咐给她换一套干净的衣裳。
一番折腾,一拖就拖到半夜去。
周公馆里灯火通明。
蓉蓉等在外头踱步来回,她隔一阵子就长吁短叹,又偷偷打量着大厅里陪着老爷现在还没睡的女人,不是先前她在周公馆里见过的周晟的夫人。
二太太尤绮如顶着一张很有福相的满月脸,身段却是纤细的。
众人都熬得眼发晕,她已在偷偷往额角上涂薄荷脑油。
辛辣刺鼻的味道,不知怎么触动了周老爷的神经。
周晟的脸色更黑了。
尤绮如笑着说:“现在都是文明社会了,女孩子出去交际也正常,他们或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这话并没有冲淡周老爷的忧虑。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汽车的喇叭声。
门房开了门,雨已经停了好一会儿,周允荣抱着人进了周公馆。
“小姐,您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逆子,你做的什么糊涂事?”
蓉蓉和周晟的声音一同响起,又被周晟的声势压矮了半截。
众人还能嗅到隐约的酒气,梁锦宜身上的衣裳不是出去的那套,绒绒的毛线马甲,外头还遮着一件袖镶毛皮外套。她枕在周允荣臂弯的表情却没什么温度,细看去,已经合着眼睡了。
女佣们帮着蓉蓉,把人先送去了房间。
起居室里,蓉蓉接了热水,取了香皂,想在铜盆里浸湿后,拿热毛巾给梁锦宜擦脸。
不过折个身的工夫,床上的梁锦宜已经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我没有醉”,她平静地解释了一句。
梁锦宜箕坐在床上,又趿拉下一条腿,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你今天出去没人起疑吧?”
蓉蓉还没从方才的愕然中反应过来,下意识回道:“我只说按小姐的吩咐购置些东西。”
梁锦宜赞许地点了点头,是她让蓉蓉把周允荣的消息递去了泽顺书店,又让外头的人辗转把她与周允荣这几天的行踪透给白茉莉,这才有了金凯撒外面今晚的碰面。
“那你买了些什么?”梁锦宜忽然问。
蓉蓉果然低下头去,一脸僵硬。
梁锦宜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抚她道:“已经很好了,下次记得做戏要做全套,不要吝惜钱财。”
蓉蓉如蒙大赦,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梁锦宜却往松软的法式弹簧床上一倒,看起来心情不错。
“去睡吧。”
这把火算是烧起来了,向管家的儿子回来,从沪上会得到什么讯息,她再清楚不过。
该头疼的是周家,不是她们。
…… ……
周家的大厅里,场面还在胶着。
“逆子!敢耽搁到这个辰光才回来。”
周晟拿手杖狠狠砸着地:“梁小姐能同你外头招惹的那些女人相比吗?”
周允荣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嗤笑了一声:“有什么不同?”
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二太太在一旁温声说:“梁小姐总要回苏州的,此事不作张扬,没人会知道的。”
周老爷一听这话,更是怒火攻心:“妇道人家懂什么?他周允荣是什么好名声,去的又是什么好地方?多少双眼睛盯着周家,盯着我周某人,你还嫌替他遮掩得不够?”
他一向最爱惜名节,自己的儿子把家中女客带出去,深夜才回来,又不叫佣人跟着,回来连衣裳都换了。
尤绮如本就是随意劝劝,见老爷今日火气大,默默噤声,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往嘴里塞了一把果脯,慢嚼看戏。
周老爷见周允荣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半点儿解释也没有,更是怒不可遏。
“你的母亲今晚本也陪着等,要不是身体熬不住,你这种人不知道要叫她多白多少根头发。”
“母亲?”周允荣扯了扯唇角,想起夫人郑念恩那种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做派,一时觉得讽刺,一脚踢开厅里的长几。
上头的花瓶站不稳,瞬时砸在地上,碎了一片。
始作俑者却扬长而去。
尤绮如咽下嘴里的吃食,走过去打圆场。
“事情也许不像老爷想的那样,梁小姐都歇下了,不如明日再谈?”
周老爷面色稍霁,他不想揭过去,但此刻牵扯其中的两人,一个睡了、一个跑了,又不得不沉着脸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