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梁锦宜提着藤箱,一脸决绝地朝外头走。
“小姐,您父亲那边要怎么交代?”
蓉蓉追出来,着急忙慌地去抢她手里的行李,梁锦宜不肯让,藤箱在二人的争执中掉在地上,撒了一地的东西。
昨晚的动静不小,周公馆的佣人们都有耳闻,不敢靠得太近,但都停了手中的活计,朝那边看。
梁锦宜又羞又气,一壁捡着地上的衣物,一壁小声啜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时候,一道人影却走了过来,弯腰捡起地上一张散落的相片。旧相片在那人的手中摩挲过,其上是容貌比现今稍显稚嫩的梁锦宜,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合影。右下角有一处,缀着一行笔锋遒劲的行楷:“爱女锦宜,摄于一九三三。”
周晟虽说早有了那样的盘算,但一直没下定决心,看到这张相片,心里反倒一块石头落了地,和向洋带回来的东西,正能对上。
“好孩子,周伯伯知道你受了委屈。”
周晟拄着手杖走了过去。
梁锦宜此刻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头顶上忽然传来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周老爷,更是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
“是周某教子无方,此事定给梁小姐一个交代。”
他背着手,沉声道:“琉璃街的有一部分周家自己的商铺,我让人划出几间来,赠予梁小姐做赔礼。等梁老兄那头回了信,定下日子,周家的聘礼自是只多不少。”
梁锦宜抬着楚楚可怜的一张脸,神色有些错愕。
周老爷话里的意思,是要给二人定下来。
周晟没有错漏梁锦宜怔忪的神色,知晓她已然心动。
他继续游说:“允荣日后是要接手荣金的,周家的少夫人得会些生意场上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是周晟却不这么认为,他的续弦夫人郑念恩,也是个十成十的旧式女人,这些场面话都是为了让梁锦宜好受些。
梁锦宜站起身来,整个人颤抖得像在打摆子。
她踟蹰着低声道:“父亲他……不见得会许,我还是先回去苏州禀明母亲,再同父亲商议……”
“这事由周伯伯做主,你放宽心住下,梁老兄若是置气,叫他尽管冲我周某人发脾气。大不了,等事情定下来,我们西安办一场婚宴,沪上再办一场。”
周晟摆出一张威严的脸,语气不容置疑。
已经到了这个关口,他怎会叫煮熟的鸭子飞掉?周晟不会叫她走,人要拢在自个儿手里,才生不出变故。
周老爷说自己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忙,吩咐佣人:“把思纯叫来,陪着梁小姐去散散心。”
…… ……
思纯听过佣人递来的话,眉头微皱。学校里的女孩子多好哄,打打闹闹时生了嫌隙,一块朱古力就能重归于好。不像奶奶那里住的冯湘姐姐,林黛玉似的。但凡有人说错两句,总要掉几滴伤心泪的。
在思纯心里,梁锦宜和冯姐姐是一样的旧式女子。
她一拍脑门,打定主意先去寻裴先生拿主意,裴先生见多识广,总要比她有办法。
南侧的小楼,橙红的美人蕉疯长,烧得半边墙都是一片抛了光的橙。裴先生喜静,周老爷对思纯这位老师还算上心,命人单僻出来的二楼东侧,只住了他一人。
丝绒的窗帘高垂下来,将一切都密密缝在里头。
裴则之悬着胳膊,坐在刻意营造的昏暗地儿里,桌上配着二两黄酒,一小碟红皮花生米。他伸手取过小玻璃杯,掐着线倒酒,抿了一口,嘴里嘟囔着“卜他一卦”,从手里攥着的红绳上搓下几枚铜钱,几个抛起落下,“啪嗒”往长桌上一砸。
他眯着眼瞥了一眼,有些惊愕:“红鸾星动”,随后又很不屑地跟上一句:“净瞎扯淡。”
自个儿驳斥完自个儿。他拉开红木抽屉,其余的铜币都一股脑儿扔了进去,只余下一枚篆着“秦半两”字样的铜币,他手指摩挲了一下,这才宝贝似的揣进兜里。
留声机里放着《群英会》。
黄酒入了口,裴则之将起居室当成个大舞台,他开始跟着腔调做西洋乐的指挥。
外头的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裴则之竖着耳朵,好一会儿,觉得没听岔,这才手疾眼快地将屋内的一片狼藉都收拾利索,黄酒坛子入了柜,花生米进了屉。
裴则之这才不疾不徐地拉开门,见门外的思纯缩了缩脖子,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
“裴先生好”,思纯说完,就嗅到一股儿酒味,耐不住好奇地问:“裴先生在做什么?”
裴则之面不改色心不跳扯了个谎:“在看讲义。”
周思纯缩了缩脖子,要撞枪口上了。
来都来了,她总不好什么都不讲。
裴则之不请她进去,就立在门口,表情严肃。
顺着房门启开的一角,能瞧见桌上摊开的线装书颠倒了个个儿,一看就是主人情急之下的纰漏。不过思纯心大,并没有发现不妥当的地方,只是一股脑儿将父亲嘱佣人传达给她的话,活灵活现学给了裴则之。
“是几天前来周公馆的那位女客?”
佣人们喜欢嚼闲言,那位梁小姐裴则之略有耳闻。他一壁问,一壁在心里腹诽,真是个旧式女子,也不会大老远跑来西安抛头露面了。
不过他这话不会当着周思纯的面说,不等思纯回答,就滴水不漏给她出主意:“带她去听评弹吧。”
“那我叫阿金去买票。”周思纯得了建议,生怕裴则之一时兴起,捎带着问她课业上的事,一溜烟儿跑走了,动作迅疾地,好像身后有鬼在追。
裴则之见思纯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下是真好奇了。
他也想看看,周公馆来了个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竟能得周老爷青眼,给周允荣定亲。
青砖小楼的背阴处,回廊折角。
梁锦宜瞥见一个长衫男人从那头匆匆走来。他腋下夹着两册线装书,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的眼镜,圆厚的镜片,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似乎是个熟人。
梁锦宜变脸似得收了面上委屈,肩头却还微微颤抖。
她好整以暇地停在路中间,静候那人走近。
真正亲眼见到她,裴则之只觉得荒唐。
巨大的震动漫上胸腔肺叶,他几乎双腿灌铅,四下看了一眼,确保无人走动,嘴唇动了动:
“恭喜您,得偿所愿。”
梁锦宜微笑:“我都要快要忘记周家还有你这样一个人物了”,她抬手抹了抹面上涸干的泪痕:“三年未见,怎么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
裴则之定了定心神,掀起唇角打趣道:“哪里,生活所迫。之前倒是思纯提过一嘴,没想到您还是回来了。”
他心里思忖,这个女人的出现,将一切都变得像一场灭顶之灾。
梁锦宜点了点头。
昨晚有个穿红丝绒旗袍的女人,和她曾经看过的、照片里的夫人郑念恩,打扮有所不同,梁锦宜很好奇,询问裴则之。
裴则之眼底划过不齿:“那是周晟的二姨太尤绮如,近来为梨园一个戏子,和外头一个姓姜的小姐杠上了,昨晚要不是听了家里的风声赶回来看戏,应当还在彭楼听曲儿呢。”
“裴先生,锦宜姐姐!”
身后有年轻的女声自远处影影绰绰的几株美人蕉旁传来。
思纯这个年纪心性,做什么都要“赶”。
裴则之闻言,立马收了面上的笑,沉了脸,对着小跑过来的周思纯说教:“像什么样子?”
思纯迎上去,昂起头扮了个鬼脸:“女校放假,今日也不授私课,裴先生可管不得我。”
她嘴上这么说,却很熟稔地拉过梁锦宜的胳膊,做挡箭牌。
梁锦宜也不负她所望,冲裴则之道:“我与思纯小姐有话讲。”
裴则之颔首,刻意绕开了两人。
等他走远了,周思纯这才眉飞色舞道:“爸爸说,我要有嫂子了。”
小妮子进入角色很快,她打量着梁锦宜的神态,见她没有丝毫不悦,很得意地讲:“大哥要敢欺负你,锦宜姐姐都说给我,我不成,裴先生总还有一大箩筐的说教,保准大哥立马缴械投降。”
梁锦宜眼角仍有泪光,却“噗嗤”一声笑出来,略有怀疑道:“你能说得动你哥哥?”
思纯小姐卖着关子调笑:“那看是哪个哥哥了,我那在外头的二哥可是个混不吝,锦宜姐姐回头见过就知道了。”
她顿了一下:“不过大哥疼我,可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梁锦宜心里不认同,没有比周允荣更混不吝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