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梁锦宜还“醒着”,就能有幸瞧见,这西安城里时下最风头无两的女影星——白茉莉。
周允荣眼窝一深,瞥了一眼靠着车窗睡过去的梁锦宜,倒也没选择继续僵持,利索地下了车。
他几个大步跨过去,突兀地闯进那柄黑伞里。
空间一下子逼仄起来。
周允荣低头,随口道:“去不碍事的地方谈。”
白茉莉将才好不容易维持的冷冰冰的表情瞬间就破裂了。
“碍事?”白茉莉拔高了嗓子:“碍哪门子的事?碍着谁的事儿?”
周允荣垂着眼皮,懒得应付那质问,往前头的檐下走去。
白茉莉一脸气恼地跟了过去。
“我不过说了几句置气的话,周大少爷就这样同我拿乔?”
车里的女人白茉莉瞧见了,但没往心里放,周大少爷在风月场里混迹久了,这两年巴巴粘上来的自然不少,但做司机送人回去,把绅士模样维持得一丝不苟的倒是少见。
白茉莉狠狠将手袋砸了出去:“干脆一拍两散好了。”
那手袋滚了两滚,绒绒的毛沾了地上的污水,被糟践得彻底。
她眼里没有一丝心疼。
周允荣瞟过地上的一小滩水渍,耐着性子道:“明日我让人选了新的送去。”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触了白茉莉的霉头。
她咬牙切齿:“我要的不是这些。”
往日里狐朋狗友吹捧:“周大少爷有钱,白小姐会花钱,你们简直天生绝配。”周允荣从容惯了,可以循例全盘收下,那些逢迎的话听到白茉莉的耳中,味道却不同,酿了这么两年,多少也算醇到了心里。
“我要的不是这些。”她又重复了一遍。
周允荣眼波一转,挑起唇:“你想结婚?”
男人言简意赅地直切要害,没有一丝拉扯。
白茉莉却沉默了。
甚至于登时生了退意。她到底是心有顾忌的,流言蜚语或是那点儿宣之于口的崇新思想作祟。
他恰到好处地戳穿她的心思,提前给她铺设了个陷阱。
周允荣垂着眼皮,嘴角仍扯着笑:“荣金从未亏待过你。”
她与他谈感情。
他却要与她公对公。
初来西安时,她是落魄的,也是美丽的。
周允荣允诺她的都做到了,她借助荣金影业公司,让自己成了这西安城里家喻户晓的影星。
她认为自个儿配得上这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更遑论一副好皮囊?于是渐渐把目光转移到周允荣身上。
白茉莉自觉这是一场疯狂的游戏。
每每她维持着理智冷静时,周允荣就不经意间撩拨着他们之间那根看不见的弦。
她濒临疯狂,他却骤然要松了另一头,弦一疲软,将她满腔热情回弹过去。
周允荣也容得她闹脾气,驾轻就熟地哄。
鲜花、珠宝、首饰……她开口要的,他无一不奉上。
如此游刃有余,如此得心应手地教她生气。
“这次又是哪家的娇小姐?”
白茉莉掂量着语气里的醋意,目光却往不远处的车上瞟,只是夜太暗,只瞧得见黑色的轿车,和地面上的粼粼波光。
周允荣没回答。
白茉莉自知她没立场问他这些,他们说好的,各取所需。
她选择了荣金,是另辟蹊径,她已经叫人从沪上排挤出去了,端端没脸再回去。
“有时候我真想不通,你这里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白茉莉泄愤似地戳着男人的左胸膛。
周允荣却拨开她的手:“下月初白小姐参演的新影上映,荣金会设宴,还请白小姐赏光。”
不远处的车内,原本合该昏睡过去的梁锦宜,眯着眼,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外头的一幕,嘴角笑意讽刺。
两年前,白茉莉被沪上美荟影业公司签下,却因为在公司得罪了业界的前辈,闹得不欢而散。心高气傲的白茉莉哪里肯低头服软,几乎把数年赚的钱都赔了个儿干净,换了个全身而退。
荣金产业旗下产业颇多,这十数年在周晟的经营下,说是垄断了西安大半个商行也不为过。而荣金影业公司却是其长子周允荣直接负责。
白茉莉与周允荣的合作也是两年前开始的。
周允荣慧眼识珠,他用一场秀为白茉莉造势,沪上的白茉莉凋零了,却在西北开出了更绚烂的颜色。
她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服、戴过的首饰,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百货商场的橱窗里。虽有同行竞相效仿,但荣金旗下的各个商铺却利用这短暂的时间差,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二人的合作,就真的那样牢不可破吗?
梁锦宜想,人一旦将感情和事业混淆在一处,可未尝是一件幸事。
“最后一份报了,您行行好。”
有人敲车窗,梁锦宜自苏绣的荷包手袋里摸索着,将车门开了一条缝,两指捏着钞票递了过去。
她买下了报童手里最后一份报纸。
外头,淋了个湿透的小报童欢天喜地收下。
收了钱,那抱着油布包的小报童却没走,隔着那道缝隙,压低声音:“您到周公馆的第二天,向洋就启程去了沪上。”
向氏父子是周晟多年来的心腹,两人一明一暗替周老爷保驾护航。明的是管家向海,暗地里却是向管家的儿子向洋。
果然,仅凭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梁锦宜初来乍到的说辞,还不足以让老谋深算的周晟轻信。
车门仍旧维持着那条敞开的缝隙,梁锦宜试探性地跨出一只脚。
随后,整个人跨进雨幕里,背对着街巷和轿车。
梁锦宜站了很久,直到雨水把身上都彻底浇透了,她才心满意足地重新回到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