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宜回来得晚,叫蓉蓉跑腿去告诉思纯一声,她盥洗完毕则躺回了起居室的床上。
青砖小楼的二层,东北角的窗子年久失修。周公馆少有留客住的情况,因肉眼看不出,佣人清理卧房时没注意,晚上风灌一进来,就有老木头的“吱呀”声闹耳朵。
梁锦宜躺了一会儿,觉得闷得慌。
她起身下了床,本意是要将窗子关严实,但伸出去关窗子的手却随着视线的无意探出而顿住。
北边供客人住的小洋楼衔接着一个老宅院。仅仅一墙之隔,周公馆这边的建筑比隔壁整体看去要显得高,从东北角的窗子望去,比邻大半个老宅尽收眼底。
月洞门衔接矮墙的那头,少有佣人经过,苍色的半天上悬挂着一弯银亮的月,梁锦宜的目光顺着矮墙一线越过去。
她这几天和周允荣在外头玩,白日里把精神劲儿都耗干净了,断没有今晚这样驻足欣赏夜景的雅致。
而这“雅致”此刻就轻飘飘落在老宅子院中央少女的身上。一个和自己刻意为之的装束差不多的女孩子,年纪还要比她再小一点儿。
那少女打着短刘海儿,豆绿色的竖高领似乎要将下巴也缝盖住。因袄衣的大袖太宽,干活时候,不得不用左手时时刻刻掀着一点儿,无意识地露出一截雪白白的手臂,很有一种“皓腕凝霜雪”的架势。但是这位“卓文君”显然要柔弱许多,葫芦削成一半的瓢在她手里好似也有千斤重。她将小半的水舀出来,倒进水桶里,再吃力地用双手拎放到院里的水缸去。
不过几个来回,那少女就累得弯折了腰,蹲下去,手攥成一团压在胸口,约莫是心脏的问题,光线昏暗,梁锦宜似乎能感受到那张脸也随之紧皱起来。
隔得太远,梁锦宜听不清,但似乎堂屋里头有人喊了一声。
那少女连忙掬起笑脸应了一声,人也站直了起来。
老宅里住着的人是周家的老太太,唤那少女的人应当也是那位。
周老太太和周老爷关系要怎么讲,梁锦宜想了想,只能说很微妙。
十几年前,周老爷迁来安平巷六号住,那时候周老太爷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家里的事都是老太太拿主意。老太太从骨子里瞧不大上洋人的东西,一切都沿着旧的用。周老爷却是吃尽了新派的红利,他这个人又极重名声,不愿落给旁人口舌。起初老太太不愿搬进周公馆,周老爷劝了两回不成,索性就把旁边的宅子也买下来,请匠人按原先周家老宅的布置来修整。
老太太这才肯卖儿子一个面子,搬了过来。
第二天用完饭,夫人差遣身边的孟姨过来,说周老太太要见她。
梁锦宜知道迟早有这一遭。
前两日周老爷给沪上的祥宁钱业会馆去了信,说是要与梁兄商议,将周允荣与她的婚事早早定下。周老太太最心疼长孙,周公馆这边传过去的风声,又事关周允荣,她不会装聋作哑。
孟姨引梁锦宜到北边的月洞门,临了却忽然说夫人还嘱她去办旁的事,不等梁锦宜应一声,孟姨就急匆匆离开了。
梁锦宜自己进了那老宅。
这宅院很阔,一过月洞门,一下子便从招摇的西式小洋楼,迈入了古香古色的地儿。
院里比昨晚梁锦宜看的时候,多了一张老梨花木的旧躺椅,就摆着金桂树底下。梁锦宜嗅到幽香,一抬头,树上的大片大片的花叶子肥厚,桂花反倒小小缩成一团一簇的,蕊心流黄,金色裹挟铺陈流泻了一片。
地上是夯实了的红砖地,黏潮气儿似乎无时无刻从自砖缝里钻出来,往脚心里爬。
梁锦宜站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少女端着个细瓷白碟子从堂屋里出来。
看见梁锦宜,她小声嘟囔了一声:“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梁锦宜认出是昨晚在窗口瞧见的那个少女。
少女的手掌微微拱起,搭护着碟子上的蜜枣,仿佛沾点儿空气也能脏了那枣。
外头灶台的炉子上,煨着一只铝皮的大茶壶,滚水老牛鼻子出气一般,打着响儿。不一会儿工夫,那响声震得惊天动地。
堂屋里有人喊,嗓子有些干瘪,音量倒是中气十足:“那姓梁的丫头过来了?”
少女顾不上招呼梁锦宜,“哎”了一声,又急急忙忙进了屋,先把手里的碟子放在堂屋的四脚方桌上上,又转身从红木柜子里拿了个靛蓝的绸面软枕出来。
入了秋,周老太太都是等佣人们烧热了炕,才能睡下。得专去乡下收大量的麦秸秆,才能供那炕几个时辰不间断烧着。
少女打点好了一切,才出来叫梁锦宜进去。
等了许久,梁锦宜面上却没有丝毫不愉,进了堂屋,少女把东屋的小门拉开一点儿,请她进去。
屋内,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外头亮堂堂的,里头就像闷着的一口锅子。
很阔的盘炕上,周老太太半靠着软枕头,瘪皮的脸上豁开两条眯缝,扒皮似的将她从头看到尾。
梁锦宜仍旧站在原地,面对那样的目光,表现得局促不安。
老太太反倒笑了,招着手叫她:“走过来些。”
她的脸又瘦又长,笑起来两颊上似一个盐蛋从中间横切开,左右各嵌一半。
梁锦宜依言走近了一些,看见老太太手边的炕沿上搁着一份旧申报。粗黑的报头字样,想不注意也难。是祥宁钱业会馆的梁先生出席洋星百货公司开业的剪彩仪式,报上占了大半张头版的图样,是梁有声和几位银行家的合影。
“令尊是个有福相的。”
老太太见她瞧见了那张报纸,没由来夸了一声,她大概并不觉得这很冒犯,窥探也光明正大地摆到台面上去。
先前那个少女本来安静地站在一边,见梁锦宜的目光滞在那份报纸上,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将她的视线凭空拦住。
“奶奶眼睛不好,今儿还要拿西洋镜放大去看,看了一会儿,就嚷嚷着眼疼呢。”
少女细声细气说了一句,弯了腰,将报纸折好拢进袖子里去,腰身刻意顿了顿,用身体将梁锦宜的目光和炕上的老太太分隔开。
不知为何,梁锦宜敏锐地嗅到一种莫名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