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挪开了步子,又重新站在不碍事的地方,低垂了头,眼光晦暗不明。
老太太长长舒了口气儿,再看梁锦宜:“你就不如你父亲,忒瘦了些,得多吃点儿好的,养胖些,女孩子家还是要有福相一些,才镇得住家业。”
老太太觉得梁锦宜太单薄,但细究起来,身子骨总比身边湘丫头要好。
梁锦宜觉得有些好笑,她和周允荣八字尚且没有一撇,老太太就拿她当周家的准孙媳妇儿来规劝,但这点儿好意还不算叫人讨厌。
她便也迎着笑脸附和:“这几天被周少爷带着去了一些地方,那西洋的东西是吃也吃不惯的。”
言语上颇有一点儿小辈撒娇的口吻。
“允荣那孩子太胡闹”,老太太面上流露出不大赞成的神色。
不论多大的人,在家中老人的眼里也总是长不大的。
梁锦宜笑了笑:“都是年轻人爱去的地方,我不大喜欢凑那些个热闹,但是周少爷盛情,实难拒绝。”
一旁的少女有意打断她,接过话茬:“瞧奶奶说的,思纯倒总嚷嚷着自己胖了,前几日去了一趟唱诗班,埋怨礼裙的尺寸又不合身了,周公馆的人真要都发胖了,老爷可得为置办新衣发愁了。”
老太太愣了愣,将干瘦的手掌往炕沿重重一拍。
“劳什子,听那丫头嘴快,一天学她那个二哥似的脚不沾家,吃再多也得将腿跑细了。”
老太太说完,就开始咳嗽,应当是顾忌着有人,那咳嗽声也不痛快,闷在喉咙里捯气儿。
梁锦宜犹豫了一下,正要走过去,一旁的少女就适时端来茶盏。
“奶奶秋来总咳,这会儿说了许多话,又闹老毛病了。”
老太太就着那只手,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由衷夸赞:“还是湘丫头知道疼人。”
她略微停顿了片刻,这才眯着眼瞧梁锦宜。
“你父亲在外打拼实在辛苦,作为小辈,这么久不归家,也要去信多关心一下。”
老太太没催促她早日回家,反倒提议写信回去,看来是周晟提前给她通了气儿,否则那份申报也不会出现在老宅里。梁锦宜思忖了一下,红楼梦里,贾母问林黛玉都读过什么书,一句《四书》的回答尚且不招人喜欢。
她抬头道:“父亲忙于公事,整日焦头烂额,有些事我也不好过问,以前只在苏州侍奉母亲,只要母亲安好,想必父亲在沪上也能安心做事。”
这话说得幽怨,老太太从周老爷日前的只言片语也能察觉出来,梁有声对锦宜的母亲是不大上心的。否则也不能连年把人丢在苏州,大上海多繁华,女人们也都花团锦簇的。梁有声能顾忌着原配,没有停妻再娶已是恩德。
老太太自觉戳了别人肺管子,再不提写信的事,只说:“我那儿子忙起来也是脚不沾家,这世上的钱哪有赚得完的。”
“是了,但宅子里总得有人守着,外头打拼的人才能安心。”梁锦宜梨涡一深。
这话听了叫老太太很舒心,笑起来皮褶子溢出来沾不住骨头。
屋内的火盆外围煨着几个糖橘子。
少女听着两人交谈,手上也没闲着,剥了皮,再把细白的丝儿挑出来,走过去,浑个儿塞到老太太手里。
那橘肉抽干了水分,软趴趴的,老太太慢吞吞嚼了一口,就摆摆手,说不吃了。
她想起一桩趣事,又指着外头的院子,讲给梁锦宜听:“那时候,允荣那孩子还没堂屋门槛立起来高,外头原来栽的是柿子树,等入秋结了果,我就诓他,那最大的柿子吃了能长高。允荣信了,日日蹲在底下,巴巴地等,后来有一夜落了雨,那颗最大的柿子掉下来,砸了个稀巴烂。”
老太太缓了缓气,继续道:“他不吃不喝闹了好大的脾气,非要将柿树挖了去。他爷爷疼他,当晚就把柿树叫人挪走了。”
“允荣那孩子脾气不好,但心眼是好的,他生身母亲去得早,你日后总要从旁规劝些,别和周浒一样,闹出糊涂事来。”
梁锦宜发觉,老太太提到周浒时,半点儿好脸色也没有。
周家的二少爷周浒和思纯一样,是周晟的续弦夫人郑念恩所出,二少爷早早被周老爷打发到外头去,连西安城也不让待。这是近两年的事,连梁锦宜也不清楚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连周允荣“枪杀女招待”的事,在老太太眼里都算不得糊涂事。她难免有些好奇,那位周二少爷究竟做了什么。
她这一沉默,那头的少女就寻了个话档起身,将窗子推开一条细缝。
生了锈的铁栓发出刺耳的声音,少女扭头笑着说:“奶奶,您还说自个儿身子骨今年不行了,人也懒得开口,我看等大寿的时候,不必请沈老板来唱,您自己都能登台了。”
提到戏,老太太面上倒是鲜少正了神色:“冯湘这丫头哪点儿都好,就是随我这老太婆了,嘴巴太碎。何况那沈老板难请,一向不肯过府唱堂会,哪里会卖我这糟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拢着袖子,觉得有些犯困,便吩咐窗畔的少女:“冯湘,你去把柜子里的那个老漆盒子取出来。”
开了窗,正给火盆里添柴的少女手上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抿了嘴巴,慢吞吞地起身去拿。
等冯湘将东西递过来时,老太太这才抓着炕边梁锦宜的手,启开莲纹浮雕的盒子,动作颤巍巍地拿出一个绿头很好的翡翠坠子。
她摩挲着那坠子,眯缝眼完全拢起来,陷进核桃皮里去,老太太将坠子塞进梁锦宜的手里,不容她拒绝地拢住她的手。
冰冷的坠子被攥进掌心,那只干瘦的手也抓着她的手,铁锈似的箍得紧实。
梁锦宜正要礼貌地推拒一番,却见炕上佝着身子的老太太,竖直成了块老木桩子,也不靠着那靠枕,形如老僧入定,竟顷刻间沉沉睡去了。
梁锦宜有些无奈,寻了个空抽了手,冲屋内的冯湘点头示意要走。
出了东屋,身后少女也跟了出来。
梁锦宜看着地上金桂树摇曳的影子,轻声道:“等奶奶醒了,烦请你告诉她一声,我改日再来叨扰。”
一旁送她离开的冯湘,没将这句听进耳朵里,反倒没由来地念叨了一句。
“这就是那棵柿子树。”
梁锦宜没听仔细,只顺着冯湘的目光往院子西边看去,那里空落落的,只剩下个土坑了。也许再过上几年,周遭的土松动了也会溢过去,将里头给彻底填平了。
少女一脸怅色,转过脸来看梁锦宜,语气意味不明:“那时候的时光总是好的。”
老太太的故事并不完整。
在冯湘的回忆里,蹲在那里不肯走的周允荣,每次都要零嘴儿哄着。冯湘拿他没办法,她那时候寄人篱下,年岁又小,没有这两年松快。明明周允荣比她还要年纪长,却惯会说些好听话撒娇讨饶,她只好背着老宅的佣人,在灶上熬了糖,浇在玻璃纸上,画成一个个潦草的小人儿。
向来只要周允荣要,她就使出浑身解数供给他。
周老爷是个尚新派,就子女的教育问题,从来只肯虚应着老太太,实则还是一言堂的做法,认为他的子女理应受新式教育。老太太太固执守旧,总喜欢将一切都牢牢控在手心里,她拗不过周老爷,管束不了思纯,就管束冯湘。
她是老太太的寄托,终究逃不脱。
月洞门前,冯湘绣花的鞋头刚露了一个角,就像被人牵住颈后的线绳一样,收了步子。
她轻描淡写解释了一句:“梁小姐,我就不远送了,奶奶不喜欢老宅的人和那头走动太多。”
少女颔首退了一步,又把自个儿归置回去,人陷进月洞门落下的一道细窄的阴影里,好像又重新轻松自在起来。
梁锦宜点头说:“好。”
她驻足在原地,看着冯湘的身影一点点没入到老宅的地界去,好似只有拘在死气沉沉“规矩”的匣子里,才能觅得片刻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