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晟自嘱管家向海将信件寄去沪上后,说是翘首以盼也不为过。过了几日,周公馆收到了来自沪上的回信。
信是自祥宁会馆发出的,梁有声的回信很简短,只有寥寥几字:“全凭周兄安排。”连名字也不肯落,只拓了个鲜红的手章。
周老爷近来仔细思索过,将曾经共事过的人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对梁有声这个人没有半点儿记忆,只记得约莫是有姓梁的。
梁什么来着?已然不重要。
重要的是曾经的友人现在一跃成了沪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重的是祥宁钱业会馆老板的这一身份。
他将那封回信妥善地收进红木的五斗橱里。周允荣的名声坏了,西安城里没有比梁锦宜更适合的儿媳人选。至于梁有声对妻女的态度,无关紧要。越是头面人物,越顾忌声名,日后断不可能放任自己女儿的事不管。成婚是对周家来说两全的法子,既能掩盖周允荣先前的丑闻,又能搭上沪上钱业会馆的这条线,稳赚不赔。
周晟甚至隐隐庆幸梁有声对这个女儿的忽视,梁锦宜要真是什么名媛小姐,周家也容不下那娇养出的脾气。
婚礼的事,周老爷准备大肆操办,要请全西安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这事自然而然落在了管家向海头上。
金凯撒歌舞厅三楼。
白茉莉接了一通电话寻了过来,这里管事的经理借着给她通风报信的机会,讨了个机缘,请她月末来金凯撒献唱一支歌。如今以白茉莉的身价,去哪儿都是金字招牌,对金凯撒来说是包赚不赔的买卖。
301号的房间,底下歌舞升平,楼上的人却无心观赏。
“这个月晦气的事一桩接着一桩,真他娘的憋屈。”
任大少一杯酒一杯酒往喉咙里灌。几天前,他喝多了去梨园找沈烬麻烦,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日浑浑噩噩被人叫醒,抬了回家,吃了一顿他爹的皮带数落。剃掉一块头发的头皮不能叫沾了水,任大少头上裹着纱布,左颊肿起老高,配上他这副吞了苍蝇的表情,略有些滑稽。
小平头的粉面男酒仆给两个人倒酒,一边附和着任大少:“您这还憋屈?来金凯撒的主儿,就数您最潇洒了。”
任大少冷不丁看向沙发上的周允荣,自启了一瓶香槟,自嘲道:“哪有那位爷潇洒?要结亲的人还能来你们金凯撒买醉,老子一时不知道该心疼那位新夫人,还是该心疼白小姐?”
大衣搭在沙发一角,周允荣懒洋洋地靠着沙发,听闻此话笑了笑,也不表态度。
说曹操曹操到。
白茉莉推开包厢门,小翻领的呢大衣、羊毛卷边帽。
她的美丽像盛开的玫瑰。
包厢里,梳着小平头的酒仆愣愣的目光就像炭精灯般投射过去,这份瞩目,让她的美丽更显著。
但是白茉莉的眼里却只有那一人——周允荣。
流光抛过沙发背后一片巨大雪白的墙,忽而将男人的整张脸都浸在半明半昧的光里,让人一不小心就生出温柔的错觉。
他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倒是任大少起身迎接:“茉莉妹妹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刚好周大少爷也正借酒消愁呢,往后成了婚可就没有这般自在了。”
不提成婚的事还好,任大少捅了枪药篓子还不自知。这几天向管家亲自上门向名流权贵们送婚帖,满西安城几乎都传遍了周公馆的大少爷要结亲的事。
白茉莉的美丽萎靡了那么一瞬,又重新抖擞起来。
她迎着任大少的目光,嗤然一笑:“哟,周少爷好事将近,哪里还有烦心事,我看这酒是提前庆贺的喜酒。”
她话里带着刺,在金凯撒,多的是人借酒浇愁,只有周允荣是实打实的饮酒作乐。
任大少在两人之间兜了一圈,心中郁结之气纾解了几分,有美人作陪,本就是人生乐事,替美人解千愁,任大少义不容辞。
他举起酒杯,扶着白茉莉的手臂往周允荣面前推:“这交杯酒老子还没见识过,不如请二位表演个现成的?”
酒仆适时给周允荣面前的酒杯添了新酒。
丝绒的长沙发,白茉莉顺势坐下来,见周允荣不接茬,自饮了小半杯,剩下的话顺着酒滚进喉咙里,肚肠也热起来。
她拿着酒顺势勾过他的手臂,心如擂鼓,面上却装若无意道:“任大少的面子不得不给。”
周允荣轻笑了一下,“你们倒是顶配,一个胡言,一个胡闹。”
他按着白茉莉的肩头,将她的手脚摆放规矩,动作看似亲密,却将人推开了个十足十。
这时候,有人敲了包厢的门。
经理来找白茉莉定好来献唱的具体时日,他身后的侍应生捧着一件珍珠镶边的高领旗袍走过来,在白茉莉面前抖开。
那经理只看了一眼,就皱了眉,向那侍应生叱道:“怎么办的事?这旗袍看着就不合身,竟这样拿到白小姐面前来?”
白茉莉没想到随口应下的事,金凯撒的人这么沉不住气,倒像是怕她跑了不认账。
她眼风往那件旗袍掐腰的地方兜一圈,侧头问周允荣:“我胖了吗?”
周允荣忍不住笑了,摇了摇头。
这否认实在虚假。
经理忙打圆场:“我这就让人改尺寸,不,换一件新的。”
她扭头咆哮:“你睁大狗眼瞧瞧清楚,我白茉莉是一头美丽的狮子,还轮不到你对我评头论足。”
金凯撒的经理无端遭了骂。
任大少见气氛不对,拉着那经理,勾肩搭背地往外头走,末了还不忘招手把先前的酒仆也叫出去。
包厢一下子空了下来。
周允荣眯着眼,看她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你心里有气,何必拿别人糟践?”
这话登时让白茉莉气笑了,原来他也知道自己有气。
她索性豁出去,脸面也不要,将酒杯重重放在几上,赌气似地把心里话倒出去:“我不同你说笑,你要有了家室,我们就一拍两散。”
她早在心里给二人划了一条沟渠,于公、于私。此刻这条沟渠无可避免地延展扩大,一时间竟生生成了银河两端。想到这儿,她心里又一颤,“银河”,又是多么缱绻的词。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白茉莉心绪杂乱,纵是牛郎织女,也总还是有鹊桥相会的。她手里要是攥着一把刀,就能当下剖开周允荣的心肝脾肺,看看是不是黑透了的。
那头,周允荣已经很熟稔地点了一支烟。
白茉莉也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来,拿起几上的桐油火机,点了一支抽上。不过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合力将整个包厢抽得满是白气,缭绕得像仙境。
半盒的烟烧光了,白茉莉一时上脑,迷瞪了片刻,身子重重陷在沙发上,揉着眉心。
周允荣忽然冲她一笑,静静道:“我会让人拟好协议,白小姐看过没有问题,将合同签署完,其余按你心意走。”
这话看似是雇主对长工,自以为慈悲的打赏,实则是趾高气扬地知会:尽快收拾东西,卷铺盖走人。
何其无情。
她还是输给了他。
她的心不够狠。
白茉莉拿了周允荣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恨恨道:“周大少爷,您真是好样的。”
外头的任大少却还没走,眼见白茉莉推了门出来,脚底生风似的,他连半句话都没搭上。
他再进去的时候,眼神就透了意有所指的揶揄:“逢场作戏而已,周少爷什么时候被那种仪式吓破胆?”
周允荣讥笑:“我不认真,是怕别人认真。”
任大少似懂非懂,想起来什么,一片愁云惨淡:“姜小姐要是能像白茉莉对你那样对我,叫我死了也情愿。”
周允荣被逗笑了:“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