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酒喝得急,梁锦宜由着自己醉着。
彭楼里咿咿呀呀的声音太吵闹,正门有人守着,梁锦宜绕过前面,翻墙进了后院。
风吹卷了后堂的半张布帘,可以瞧见里头池座子的一角——乌压压一片的脑袋。
里头这场戏很叫座儿。
凄切的嗓音,几乎让梁锦宜于恍惚中梦回童稚时。
后院入眼是一口井,一副点翠的头面搁在三尺半宽窄的井台上,井边赫然侧坐着一个人,大半个身子都倾向那井口。
宽大的戏服,遮掩不住那人清瘦的脊骨。
梁锦宜浑身发冷,几乎是下意识上前,一把握住那“女人”的手腕。
哪怕隔着戏服单薄的布料,梁锦宜也能感受到戏子尺骨处透着的寒意,像握着一块冰。
“为什么要寻死?”
这话问得梁锦宜自己也怔住了,一时间没想明白,自己要问的是眼前这个人,还是她想问、却没机会问的那人。
那人闻言愕然回头,肩胛一线顺势矮下半截。
沈烬脸上的妆没卸干净,尚且残留着一点儿,那点儿艳光捎带着眼角眉梢都含了情。
梁锦宜怔了怔,戏子微凸的喉结向下一线,无不昭示着:这是个男人。
前堂里的唱腔没停歇,梁锦宜疑心自己遇见了鬼。
她拉着那男鬼,咬牙切齿寻了个由头:“我是来找人的,我的未婚夫……还不知道在哪里鬼混呢?”
撒酒疯的女人,沈烬早已见怪不怪,至少比日前那个要收敛一些。他无意与一个酒蒙子置气,起身后退半步撤了手,眸底一片冷然:“小姐应该去找自己鬼混的未婚夫,而不是来我这彭楼。”
梁锦宜“哦”了一声,随即笑嘻嘻道:“我不也在鬼混吗?”
她的眼神从他的鼻梁往上捉,顿在艳光流转的眉眼之间,语气转瞬已经有了戏谑之意:“和一个——艳鬼。”
她戳着食指,在男人目光平齐之处绕了一个圈儿,似乎把五官也镶进那个莫须有的圈里去。
前堂里刀光剑影,鼓是鼓、瑟是瑟,武生踢里哐当的台步震耳欲聋,硬生生用剑气把初秋的寒劲儿逼出来。
梁锦宜仔细看了他一眼,半抱着膝盖蹲下去,眼尾悄然融着一点儿幽怨。
前堂戏子的唱腔,让她的心情不是很好。
她快要如愿进周家了,以一种很下作的方式。
倏然,那头拨弦声停了,堂里念着的戏文也随之一顿。
有伙计从后堂过,踩了一脚半截掉落在地面的枯枝。
“沈班主……”刚起了个头,伙计后头的话就被自己咬没了。
那伙计看见两人这副模样,愣了愣,忙上前冲梁锦宜道:“哎呀,这后堂可不是您能闯的?”
眼前这情景,伙计心中了然,两个月前也是如此,彭楼来了个女疯子,趁醉酒又哭又笑,将后堂的水缸砸破了个窟窿。沈班主约莫一月有余没上场子,直到姜家奉上厚礼,那姜家小姐也遣人送了一封致歉信。后来逢沈班主的场儿,池座子里就没少过那姜小姐来捧。
伙计私心里把梁锦宜也划到女疯子那一类去。
梁锦宜的酒也醒了大半儿。
她当然不是白来的。
能让周晟的二太太和那位姜小姐争破头的男人,她也不由多看两眼,仰头的目光里自然就挟了审视的意味。
穿堂风拂过男人秀气的五官,有一种浸润过古籍的书卷气。
“沈班主,任大少在正门口闹事呢。”伙计还在一旁念叨。
沈烬修养极好,对仍旧抱膝蹲着的梁锦宜道:“请。”
这是下逐客令了。
梁锦宜起身,认命走向后院那扇黑漆的矮门,推开了门扬长而去,留下一个颇为负气的背影。
几乎等那道纤细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在垂花门后。
沈烬顿了顿,才侧头吩咐伙计:“丢出去。”
任大少被两个伙计架着,往外头一抛,人顺着青砖地打了个滚,磕了满脸的血,这皮肉一疼,酒也醒了不少。
他瞪圆了眼睛,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小白脸、兔儿爷,抢女人抢到老子头上。”
没人理会,任大少摇摇晃晃地直不起身,干脆坐在外头,嘴巴里不干不净的,尽倒了些污言秽语的词儿。
没骂几声,他又一头栽倒在地上。
梁锦宜已经从后头绕了大半个圈儿,回到彭楼正门的街口,才出了巷口,就听到身后巨大的响动,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
醉成一摊泥的任大少四仰八叉昏死在路中央。
她摸着下颌骨,纤细的食指上,凭空多了一枚红玉扳指,晃晃荡荡的。梁锦宜不疾不徐地收回目光,眨眨眼,装作无事发生一样转身离开。
彭楼二楼站着的瘦高男人,却悄然冷眼,追随那道单薄的身影离开。
沈烬摸着已然空了的大拇指,其上有着一道极细浅的白痕。
“梁上君子。”他低头失笑。
只是那笑意也像初秋的雾,薄得一吹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