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时候，周允荣开车去了惠西旅馆。
进门时候，前柜的几个侍应生眼尖，巴巴凑到实木门的大门口。
其中一个脸上堆了笑：“周大少爷今儿没带女伴过来？”
“周少爷的事，你也敢瞎打听？”
很快有人斥了一句。
周允荣是这儿的常客，平日出手阔绰，给小费时从不过眼，不过三两句话，几个年轻的侍应生便给了他要的房牌号。
周允荣熟门熟路上了二层，叩门时候，里面有个女孩子答：“嗳，等等。”
紧接着，他隔着门也能听见里头兵荒马乱的响动。
周允荣向来自在惯了，要不是周老爷拿老太太的话压他，他是断没有这样的好耐性。
半晌，里面依旧不见动静。他将衬衣袖口往上折了一层，露出小臂上紧实利落的线条，随后默不作声往门口一倚，正预备摸寻出烟盒，点上一支苏烟。
隔壁的房门却“刺啦”一声有了响动。
有个女孩子走出来，宽袖斜袄的打扮，领口是元宝领，十多年前的旧样子。
她迎面过来，他没有避，两个人不过半步的距离，女孩儿才堪堪停下脚。
像是才注意到这里站着个陌生男人，女孩子略一抬眼。
铜制的火机在周允荣掌心里擦出迸溅的火星，那一小簇火光不过在半空里浮动了一会儿，骤然熄灭。
周允荣到底没能点上那支烟。
他在观察她的同时，梁锦宜也毫不避讳地在打量着他。
眼前男人的眉毛很硬，除过三年前在华贝饭店，梁锦宜头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周允荣。
男人眉宇英气，眼皮半敛的时候，很显多情。
周允荣大概很知道自己的魅力在哪儿，他身上的西装裁剪很得体，撑起手肘时，轻易露出袖口棕榈色的双排扣。
他抬手示意她先过。
见她发愣，周允荣笑着问了一声好。
他几乎立时得出来一个答案，这位才是货真价实的梁小姐，父亲让他亲自去接的所谓的“贵客”。
楼下的侍应生只当两个女孩子是一起的，倒是阴差阳错，给他的也是其中一间房的牌号。
周允荣将烟收起来，若无其事地问，“没将梁小姐吓着吧？”
梁锦宜摇摇头，比从陇西到西安火车上的那个女人还要显得木讷几分。
周允荣又说：“周老爷叫我过来，接两位去周公馆。”
他当然也注意到她的不同来。
女孩儿脸上的线条干净，骨相是钨刀一笔一印凿刻出来的，明明是一张野性难驯的脸，偏偏做着天底下最柔顺的表情。
梁锦宜扬了扬眉毛，一句“周老爷”，让她敏锐地发觉，周允荣即使在外头，也丝毫不肯显出父子间的亲密来。
周允荣见她微微发愣，乌黑黑的发衬着才净过面的脸庞有些微红。
梁锦宜别过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站在门口，似乎思忖着该不该在旁人面前去敲响旁边房间的门。
周允荣看出她的窘迫来，向后退了两步。
他早年在美国留学，受西式教育影响，绅士惯了，替女士周全的礼数几乎是凿进了骨子里。
梁锦宜这才走过去，叩响了门。
蓉蓉的底细她已经查清，对梁锦宜而言，屋内唤蓉蓉的女人是再清白不过的。昨夜，她承诺给对方相应的报酬，邀她陪自己入局做这场戏。
她需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
周允荣看着她的背影，无意探寻那点儿不对。七言诗的平仄总是有迹可循的，可惜他中意的，向来是十四行诗的浪漫与热烈，但该有的礼数总要做足了。
蓉蓉开门见到梁锦宜，又瞧见门外的男人，听说是周家来的人，匆匆将行李归置好。
周允荣自觉贸然提出帮忙，太过冒昧，便在门外等她们。
不一会儿，梁锦宜过来，小心翼翼将藤箱递到他手中。
周允荣有些好笑，这女孩子倒是毫不见外，要将他作佣人支使。
他笑得懒洋洋。
为她“好心”解释：“父亲叫我过来接一位贵客，倒不知道是这样一个女娇娥。”
梁锦宜仿佛才意识到，来的是周家的大少爷。急得连话也磕绊起来，不住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知道……”
周允荣用食指压了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三人下了楼，侍应生自觉充当门童，殷切地帮他们拿行李装上车，得了一笔丰厚的小费。
周允荣是自己开车来的，黑色的老别克，这在蓉蓉看来倒像是个巨型怪物。
她总疑心被那怪物甩出来，在座椅上死死扣着手，一双手几乎要绞出个麻花来。
车上，梁锦宜倒像是镇定一些，却也屏气凝神，不肯发一言。
周允荣注意到，将车速放慢了些，询问起她的喜好，得到的无非是绕不开琴棋书画的回答。
她再反问他。
“赌马，赌……”
他每说一个字，她的眉头就皱深一分。
周允荣有些乏味，车子路过一家茶社，他无意道：“家中裴先生喜欢茶，明明教授英文，却极讨厌别人称呼他密斯特。”
很少有人会讨厌他这样察言观色的风趣，两个女孩子渐渐放松下来。
周允荣又说：“思纯那丫头最近修茶课，想必梁小姐也喜欢，回头将私藏的茶饼诓出来给梁小姐一品。”
梁锦宜扑哧笑出来。随着那笑声，元宝领矮矮压下去，不经意露出一截修长的颈子。她笑得梨涡浅浅，细究倒也算清秀标致的美人。
周允荣自有一套欣赏人的法子。
几人到了周公馆，周老爷迎面就将周允荣劈头盖脸一通训斥。
“没规矩的东西。”
周老爷敲着手杖，思及梁小姐还在，脸色稍霁。
又很慈爱地询问她，“梁小姐昨夜睡得可好？”
不待梁锦宜回答。
周老爷余光瞥见蓉蓉，只说：“佣人有安置的地方，住在耳房，叫向管家带她过去。”
被点到的向管家颔首称是，便要带走蓉蓉。
梁锦宜却不好意思地讲：“周伯伯，只是借住几天，不便分得这么清，让蓉蓉与我同住吧。”
周允荣瞥了一眼周老爷，故意当着父亲的面叫住梁锦宜。
“梁小姐想不想瞧瞧西安城里的新奇玩意儿？”
他几乎枉顾周晟几乎要吞人的眼神，吩咐叫佣人先带蓉蓉去住处，才侧头递眼神给梁锦宜，要她同他走。
梁锦宜面上惊了一下，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朝周老爷看去。
周晟不好直接驳斥，点了点头。
等两人离开，周老爷又深怕筹算都打了水漂。才叫了身边的佣人跟上去，低声嘱咐：“别叫不干净的话传到梁小姐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