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三。
丁未日。天河水。勾陈。
宜,订盟。
奉天冬夜长,雪后愈加冷。走在黑且寒的路上,叶乔予渐渐明了心思。其实她在走出宪兵队大门的瞬间就明白了,跟三井纠缠下去只会捆了自己的手脚。关东军参谋本部的少佐脑子里想的东西总归和萃英楼老板娘不同,没什么江湖道义言而有信,多是不择手段直奔目标。他会派人在后面盯梢,确保叶乔予只有一条找年不归来换人的路。并一箭双雕地期待年不归来找叶乔予。搞不好真的会。那小子不会眼看着叶乔予和小晴翠落到宪兵队置之不理,血冲到头,杀人被杀不管不顾。
三井以为这样就把她困住了,让她只能乖乖听话,到底是小瞧了人。叶乔予心里一声冷哼,抬脚踩着黑,迈进了九如巷口的小酒馆。
说是酒馆,不过是一处茅草泥棚,泥砌的台面,出售最劣质的烈酒和最粗鄙的食物。饱腹浓烈。客人多是柳记粪场的粪工,他们半夜出门,在开工之前有短暂休息,喝一口烈酒,吃半张面饼,浑身冒着热气酒气走进大街小巷,收拾那些污秽之物。他们总是要承受轻蔑目光或者恶意的叱骂,但谁都知道这个城市缺了他们不行。他们偶尔会刁难别人,粪车横在人家门口,粪水滴落在大户台阶上,门槛高迈不进去,但想走出来也难。他们总会得逞,手里多些赏钱,家里老小能混一顿饱饭,管它背后什么骂名。
叶乔予笑笑,径直走到老板跟前。老板九爷是个老头子,粗壮,微驼,右手少了两根手指,腰上裹着看不出本色的围裙。少有人知,他是柳爷的师兄,当年因为滥赌被逐出师门,也曾经帮柳爷扛过两刀,差点没命。柳爷做了家里教的龙头,照顾旧交,让他管着粪场,暗里再做些家里教明面上不好出头的勾当,比如暗杀或者绑架,九爷不问缘由,柳爷也不说。有些日子必须糊涂才能过得下去。得了钱,老老少少都能吃上一口热饭。他感念这份恩情,把他从烂泥里拔出来的情分,自断了两根手指,再不碰赌,一心照管生意。黎多难活着的时候,两人有几杯酒的交情。他办事需要路,木帮出过力。黎多难带着叶乔予来,叶乔予亲自下厨去包饺子。黎多难一边喝酒一边对九爷说,要是以后我不在了,还请您多关照。九爷看着叶乔予窈窕的身形,和脚上踩着的那双黑色羊皮高跟鞋,说,“你不在了,她还能到我这下巴地儿来?”黎多难笑,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如今真来了。叶乔予的身形依旧,脚上还踩着高跟鞋,狐领大氅里头是墨绿真丝旗袍,虽然脸色惨淡,看得出憔悴痕迹,可还是把个小店走出了六国饭店的架势来,好像地上不是斑驳的石块而是厚重松软的地毯。九爷以前常去六国饭店,见过白俄女人日本女人中国女人,她们穿着不同,但妖娆妩媚如出一辙,她们随便走动两步,香风四散,就有男人心甘情愿为她们送死。九爷想,黎多难算是有福气的,活着不亏,死得其所。
“九爷,有日子没见,您老人家硬朗。”叶乔予知道身上粘满了目光,也知道三井派来的人止步在门外。在奉天多年,日本人也懂了分寸。
九爷眉眼不抬,盯着灶火,锅里冒出热气,六合面糊涂粥,给下大力的人溜缝保暖。
叶乔予笑笑,“求您帮个忙,您老人家发句话,大家伙今儿歇一天,所有损失我来承担。”不提柳爷,给足九爷脸面,若成了,日后便也是交情。
一屋子的人静下来,喝酒的吃饼的都停了,怕是听错了。雾气蒸腾,人的面目模糊,谁也看不见谁心里。
九爷站起身,从一边拿起烟袋锅,眉毛一挑,黑牙里挤出一句话,“叶老板,贵足莫踏贱地。不是同路人,免得脏污了你,走走走。”
叶乔予继续笑,纹丝不动,话音儿里藏了认小伏低,“九爷,救命呢。”
九爷在灶台边磕烟袋锅,“你和你主子犯葛,莫找他人晦气。跟你没法比,都是苦人,下一天力气吃一天饭。老庄……”
一个麻脸男人应声。
“你家几口人?”
“六口,娘老子,媳妇娃。”
“谁养家?”
“还有谁,就这一把不值钱的力气。天天找嚼谷,吃不饱,盼着饿不死。”
“秃子,你闺女的病咋样?是日本兵闯进去给吓的?”
“那帮天杀的……半疯半傻,冬天拴家里,夏天拴不住,关柴房。”
“没看大夫没抓药?”
“我这当爹的,没本事。”挺大的汉子眼眶红了。
“何蛤蟆呢?”
“说是得了他大哥的信,有人在山里日本人的矿场见着了,去寻呢。还让我跟您老人家说说,这两天要是回不来,家里老的给口吃的。”
“回头把这半袋子棒子面给送过去。”
“得嘞。”
叶乔予收起笑纹,轻咬嘴唇。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都是身上苦心里仇的人,都把她当了外人。在他们看来,她也是汉奸。叶乔予顶不愿解释,可到这个份上,有些话不得不说。不说不明。
“九爷,各位爷们。我叶乔予对着天说话,我没祸害过好人。开萃英楼是为活着,不光是我一个人活,十几口子几十家,都得活。这话我之前没说过,之后我也不会说。今儿是为了人命。老黎那帮老兄弟的父母兄妹,大家伙去打听打听,这些年有一个吃不饱过不下去的吗?我不是没良心,我是没别的法子。”
有人就点头,确实知道,街坊里有木帮遗孀,再难的世道,太太平平过下了日子。还有人冷笑,眉梢眼角露出不屑。
叶乔予扭头看着九爷,“这些年我没求过您,人命关天。就算您看不上我,也求您看在老黎的份上。他女儿现在在宪兵队呢。一个姑娘家,若是耽搁了,真就没活路了。你们都有父母兄妹妻儿,你们知道我说得没错。”
九爷没动,能看出犹豫。
叶乔予看着旁人,“提钱是看不起爷们,现在我不能提。这个坎儿过去,山高水远,咱们路上见。还有句话,若是因为我的事儿连累了人,各位家小,我活一日管一日。若有违背,不得好死。”
半晌,也许只是瞬间,叶乔予看见九爷点了头,心里踏实了几分。
有人就往门外奔去。叶乔予伸出手,“饿了半夜,赏一碗热的吧。”
糊涂粥粗粝,心思更容易清明——三井让不知从何而来的怒火烧了心,可能不管九爷柳爷的本事,不管家里教残存的威望,一意孤行。好在奉天还有当家人,赵市长是第一个留日归来的法学博士,最喜规矩,又在东京有一众好友,奉天成为模范城市是他的理想也是当着众人面的宣言,不会坐视不理。叶乔予离开时留下了身上全部大洋,个个能吹出银响来。
02
叶乔予回了萃英楼,偌大的房子如今只剩她一个,门外摆了两盆没开的腊梅,门里有灌了一夜的冷风,她换了一件棉袍,窝在大厅的沙发里,门虚掩,安静等着。
街面上乱了,夜里乱,乱在小门小户平头百姓,天亮乱,乱在大户人家各级衙门,只要还没有抽水马桶的地儿,人人都只能捂着鼻子原地开骂。骂得最狠的是奉天禁毒署,当初选了盛京学政衙门,看中了偌大院子体面装潢,老宅子老底气,前院办公后院住宿,所以也只能每日倒马桶。现在马桶堆满了后门口,堵住了前来送菜的架子车,厨子赶着来接,差点被马桶绊倒,直接炸了庙。厨子以前伺候过大帅,烧海参手艺一绝,脾气和能耐一样大。
廖署长一个电话打给奉天市政局,直说,不方便事小,耽误了迎接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派来的督察小组事大,且赵市长也要亲临陪同,难不成让大家都在污秽中行走?市政那边也是焦头烂额,因为来投诉的不止廖署长一家,个个都有冲天的怨气和不能惹的背景。
惊动了赵市长,顺便汇报缘由——三井无故抓人,引发不满,这才有了粪工罢工。赵市长熟知奉天所有日籍军官,很快在心里对上号。少佐,孤拐性子,妄想出头。现在没空和他周旋,更没空去找那些粪工的晦气,教训教育日后不迟。赵市长整好了领带,抿齐了发鬓,出发到火车站接贵客,只匆匆交代一句,不管怎么样,先让他们上工。
放人就上工。九爷对谁都是一句话。腰杆子直,因为满大街的苦人在做后盾。日本人再张狂,也不好杀了所有人。他们要人干活呢。
宪兵队里,三井在咆哮,他可以抗命,但他的上司让他最好冷静一下。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走私贩,搅了官面上的正经体面,是否得不偿失。
三井独个在审讯室继续咆哮,黑黄脸紫红,被叶乔予来了一手釜底抽薪,还是用最肮脏的办法,他不甘心,也不会让叶乔予那么容易得逞。连他的上司也不知道,三井如此“任意妄为”,是为了一个大计划。那些愚蠢的小人,为了平衡关系,为了某些利益选择短视。他们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而他,还有办法。
一个小时后,叶乔予在萃英楼见到了被三井捉走的大部分人,除了小晴翠。
“人呢?”叶乔予冷声,身子也阵阵发冷。三井怎么知道了小晴翠的真实身份,知道打了她的七寸,这楼里是否真有人有了外心?她脑海中疯狂盘算,表面上还要云淡风轻,继续想,三井豁出去和她作对,到底如何才能了局?
“在回程路上被人挟持。我已经派人去追。叶老板不必担心,我保证一定把人救出来。只是叶老板答应我的,不知道还做不作数?”三井眼中有得意。
他没输。事实上从卡车开出宪兵队的时候,九爷就让粪工们开了工。别人的忙应了就要帮,自家人的命也要顾,说到哪里去,九爷都问心无愧。三井对上头有交代,对自己也存了路。他还是要年不归。他微笑着离开,等着叶乔予就范。走到门口,略作无意地回头,“我建议叶老板暂时休业,省得牵连其他无辜的人。只要事情过去,以后有的是大把捞钱的机会。”说完笑笑,毫不遮掩满脸的鄙夷。
三井走了,留下一股子难以言明的浑浊味道,掺杂着血腥汗臭,叶乔予转过头,好像这才看见这一屋子被打成褴褛的旧衣要换,一屋子身上带着的伤要清理。用不着说没用的话安慰,大家坐在一条船上,船摇晃,溅一身水还不正常。万幸这里头并没他们的事儿,人也都嘴严,没胡乱牵扯攀咬,不然也没这么顺利被放出来。晚些人手一封红包压惊。若有人怕了,想走,路费遣散费,她给。没人要走。因为都清楚外头不如萃英楼安全。
胡婆子独留下,话简单,“一起出了大门,半路突然来了一辆车拦在前头,两个穿着便装的人把丫头拉走了。车上也有押车的兵,没管。是中国人。”
话到这份上,都知道是三井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是一手釜底抽薪,偏又让人说不出什么来。
胡婆子叹口气,多年教养小晴翠,再淡的心也生出几分亲近,“难不成他是想要钱?”找个年不归犯不上大张旗鼓,胡婆子觉得这里头还有事儿,钱的事儿。她想对了一半。
叶乔予不知如何作答,好在胡婆子也没非要一个答案,两人都不是需要对坐长吁短叹抚慰彼此的性子。叶乔予四下扫了一个眼风,无人,低声嘱咐,“楼里不干净,多长一双眼,多看着点。”胡婆子点点头,一个掉头就走,一个继续锁眉。
好在,恐怕三井暂时也不会下狠手伤小晴翠,只担心那个瞎眼的姑娘如何熬过比黑暗更幽深的暗。
一阵倦意来袭,叶乔予累到无法站起,幸好跟前没人,她慢慢蜷缩进椅子里,缩成小小一团。这些年孤身,总有怕,累,撑不下去的片刻,总会恨走了的黎多难,也会想干脆找个人依靠,哪怕不够顺心如意,总好过这样苦自己。女人,不都是闭着眼过了一辈子嘛,怎么她就不行?黎多难走的这些年,主动来献殷勤的人不少,有官有商,有做学问的教授,也有江湖道上的爷们,若放在旁人看,都是不错的选择。哪怕不能明媒正娶,只要她肯伏下身子,保一世的荣华和平安是不难的,最不济,也不用她再辛苦筹谋,谨小慎微度日,挣扎在世人的唾骂和日本人随时可能落下的砍刀下。
可不行,她想,她不能,总觉得这些人差着些什么,说不出来的那一点什么,总归是差一丝半点都不行。也许她就是这种辛劳贱命。
如此一转念,重重叹一口气,心倒稳了。大不了继续奔波去,好歹随心所愿,就算最后没落到好,也不会自罚自责了。身处浊世,总还惦记着干净一点才好。这话黎多难也说过,“他们脏他们的,反正我还有独木桥可走,就算走到头,也是干净来干净去,怕个鬼。”
他是求仁得仁了,扔下这一摊子……还是要继续恨他。这股恨劲儿留在心里,把事儿解决了,将来再见,指着鼻子好好数落他一顿。
叶乔予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没人看见过她如此的笑,从眉梢眼角流淌出来,满脸的心安。黎多难说过,成败又如何,上了独木桥,尽力就好。
03
叶乔予登门拜访的时候,柳爷正在认真调教挂在屋檐下的八哥说话。冬日里,他穿着棉布褂,黑色抿裆裤,头顶上冒着热气,透着显而易见的功夫底子。几个徒弟散在院子里,各自和石锁铁链忙乱着。门房把叶乔予引到门廊下,和柳爷通报了两次——本该只一次,门房是看在叶乔予往日三节从不断的红包上,硬着头皮加了一次,换来柳爷好大一声冷哼。门房低头退走,叶乔予在门廊下站着,柳爷和八哥说话,“人呐,最怕自作聪明。”
叶乔予站着,八哥吃了一把瓜子半把小米喝饱了水,扬起头终于开口,“笨蛋!”柳爷这才掀开门帘,进了半个身子,扔下一句话,“进来吧。”
叶乔予冻僵的脸上撑出一团笑容,紧跟着走了进去。
柳爷屋里简单,半边大炕,对着门的墙边摆着条案,上面立着牌位,家里教的开山祖师和各位前辈。叶乔予按规矩先敬香,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扭脸再看柳爷,已经在炕上端起了烟袋锅,叶乔予赶紧走过去,掏出火柴给柳爷点上。一口烟喷出来,柳爷脸色多少见了晴。
叶乔予拿出小辈女子的姿态,把自己放在炕沿旁的条凳上,先长叹一口气,眼圈逼出点红,再用慵懒疲惫的声音开口,“柳爷,您还跟我置气,没看那些日本人都把我欺负成什么了,您老人家不能眼看着不管吧。”
柳爷自有见解,开口也是长辈样,“我要是真不管,那些人能回来?”
叶乔予不意外,九爷办事,柳爷不可能不知情。
柳爷继续说,“年不归太莽撞,也是你纵容的。我早就说会出事。你不是有本事说动老九,搞得满城臭气熏天,咋,事儿还没办成?”
他早可没说,潘驼子天怒人怨,他也是乐见年不归出手的人之一。
叶乔予脸红了,多少有些真心的羞愧,“三井要是还想要人。所以真的没办法了,请您老人家出手。”
“你什么打算?”老狐狸不上套。
柳爷和九爷不同,当年黎多难曾说,柳爷看着更江湖,但讲义气之前总要先盘算清楚得失;九爷把得失都摆出来,其实心里不是很在乎。所以叶乔予先去找了九爷。这算是她自作聪明,活该让柳爷得了把柄,句句压着打。
“三井的底细,您应该比我清楚。”叶乔予没时间拖延,知道先开口必然吃亏,老狐狸算盘精,漫天要价,可她没办法。家里教有自己的信息来源,柳爷扎根奉天,对城里有点头脸的日本人都有一本账,“求您指点一条明路。”
“那个小王八蛋。”柳爷咳了一声,带出些许满意,烟杆敲了两下墙壁,外头人紧着送了茶水点心进来。叶乔予接过,捏起一块慢慢吃,这是长辈赏的脸。柳爷点了点头,“想出头想瞎了心。倒是比他那些同僚看得远,知道要实在的好处。”
“您是说鸦片?”叶乔予想到了潘驼子,“他难不成也想搞走私?”
“听说关外来了不少人,姓潘的约来的。没他,三井见不到正主儿。姓潘的瘪犊子心里有数,知道啥是护身符。奶奶的,都他妈的一个个猴精儿呢。”柳爷眯起眼睛,话点到为止。“要我说,犯不上跟他们硬刚。在人屋檐下,该低头得低头。”
“现在怕是轮不到我来选了,已经顶到了这个份上。”叶乔予叹一口气,“柳爷,您老德高望重……”
“让我把梁子结下来?”柳爷手里的烟杆磕在了炕沿上,一下两下三下,“你舍得下?”
叶乔予明白了,愣住了,一时没有开口。
柳爷真把自己当了长辈,表情称得上慈祥,“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个瞎眼丫头,在这城里不容易。我在口外有个庄子,清净,你要是不嫌弃,就过去好好过日子,找个老实本分男人嫁了。口外的汉子知道疼媳妇。别的不敢说,保你一家子平安。”
叶乔予当然知道什么叫趁火打劫,但直接断了她的生路活路,端走整个萃英楼,把她踢出奉天,未免太过。何况这是黎多难留给她的产业,她的屋子还保持着当初的样子,她在那儿听过黎多难说要娶,也答应过要嫁。她的家,她凭什么给别人?
叶乔予笑着说,“您老愿意帮我们萃英楼撑腰,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您老人家也知道,这事儿我做不得主,多少体面人都在后头戳着呢。他们不像您,有难了不见他们伸手,可要是谁敢动了他们的银子,保准儿一蹦三尺高。”话里藏着机锋。
柳爷脸色变了,冷笑说,“算我白替你操心。叶丫头,记住,有些饭不是你们女人吃的。就算勉强咽下去,保不定就要呛死自己。”
烟杆又在炕沿上敲了两下,有人在外头掀开门帘,送客。
跨出柳家大院高高门槛的瞬间,叶乔予忽然心中一凛,小晴翠的根底怕不是柳爷泄露出去的。从刚刚进门,三言两语的铺垫,直奔萃英楼的权属,就算是柳爷,若不是事先盘过细枝末节,也不会如此轻易论断。只说明他早就知道内情,也知道这一关叶乔予闯不过去,与其等着其他秃鹫一起扑下来夺食,不如先下手为强。
凭什么他就笃定三井志在必得?而他又凭什么能让三井松开牙?家里教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讨饭吃,保不齐早就有了勾连。她还傻傻地来求助,自取其辱。
叶乔予在冷风里走了整条街,看到一辆黑色庞蒂亚克停在街口。车窗半落,文远峰安静地看着她。
04
半个钟头前,文远峰到了萃英楼。在他记忆中,萃英楼的灯笼从没熄灭过,楼里那股浓郁的鸦片香也从没消失过,像是要拼了命地在结局之前将所有都消耗殆尽。可现在楼还在,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却让人有种冷硬清寒、油尽灯枯的感觉。
胡婆子走出来迎客,到底还是老练,如此变故下,只有眉眼上藏了些许不安,还是先施礼再抱歉,“文先生,今儿咱们这儿不营业。给您添麻烦了,您包涵,回头我们掌柜的一准儿补上。”
文远峰知道胡婆子曾经伺候过贵人,一身绝不行差踏错的规矩,一手宫里传出来的烧烟手艺,满奉天城开烟馆的都把她当成活财神,她只把叶乔予当成活菩萨。当年因为瞌睡时候一点火星崩到了贵人裙角,她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扔到大街上,被路过的叶乔予捡了回来。那会儿叶乔予还是茶馆掌柜,胡婆子低眉顺眼只管给客人添茶,她不言不语,一度被人怀疑耳聋口哑,其实她能听到所有藏在暗室里隐秘的低语,再挑出有关的要紧的,一字不差地传给叶乔予。茶馆改了烟馆,能在短短时间内跻身奉天四大楼,胡婆子功不可没。她又不居功,寻常穿一件深灰色罩衫,身上没半点珠翠颜色,给自己摆的位置永远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给赏也不要,都交给柜上,说自己孤老婆子,存下无用。叶乔予说,行,有萃英楼在一天,有我在一天,保证给你养老送终。文远峰和叶乔予打趣,冲胡婆子连走路都没声音的架势,哪天说她是武林侠客,他都不稀奇。叶乔予也笑,要真是就好了,反正她对谁下手也不会对我下手。
文远峰知道,在整个萃英楼,叶乔予最信胡婆子,也最依赖胡婆子。所以往日,文远峰对胡婆子分外客气。可眼下不行,他把急躁挂在脸上,“她去了哪儿?我找她有急事,要命的事。”
胡婆子知道文远峰对叶乔予来说和其他男人有不同。不过就算是她,也不是很搞得清楚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若说不近,文远峰是除了死去的黎多难和年不归外,唯一一个能进叶乔予卧房的男人。若说近,两人坐得八丈远,一人喝茶一人喝酒,半天兴许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文远峰来,叶乔予不见多开心。有时候三两个月不来,也不见她有什么失落失望,也从不去找去请,更不会提及,好像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只一次,叶乔予在打发了上门敲竹杠的警察署沈处长后说,“要是他在就好了。”
叶乔予总说不靠男人,男人靠不住。能在要紧的时候想起一个,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所以该说就说,送文远峰出门时候还加了一句,“还请您多费心。”文远峰承诺样点了点头。
此时,文远峰亲自给叶乔予打开车门,天色透亮,刮了一夜半日的风雪终归是结束了。
叶乔予想笑,脸冻僵了,皮肉不听使唤,人钻进车里,能感觉到小腿在微微抽动。好在旁人看不出来。她不想让文远峰看出来。
没等叶乔予开口,文远峰抢先问,“年不归在哪儿?”
一样的话,从文远峰嘴里说出来,叶乔予心里莫名地安稳起来,因为也是莫名的,她知道他不会害她。
叶乔予一直记得她在商埠地的一家挂着菊花样招牌的居酒屋里第一次见到文远峰的样子。那是奉天春季里一个难得的晴朗又无风的日子,萃英楼还没开张,廖胖子还在拿捏价码。文远峰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头上沾了一丝不知哪里挂到的柳絮,给清朗的眉目添了一丝滑稽。他偏瘦,显高,面色在男人中显得苍白,嘴唇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细微抽动,像担心做错了事的孩子。叶乔予连打了几个喷嚏,文远峰掏出手帕递给她,她却伸手摘下了柳絮,然后笑了,文远峰脸色泛红,好像真的做错了事。叶乔予的笑意染到眸子里,好久没这样安心。一来二去,也就化解了尴尬。
见面是廖胖子安排的,说好了他要来,找老板预定了最好的河豚款待两位。叶乔予进门先在柜上放了钱,心想如果顺利的话,吃了这顿饭就可以拿到禁毒署下发的鸦片售卖证。没想到廖胖子出门时被一个电话绊住脚,让文远峰全权代表出席,电话很重要,来自新京,还是和鸦片销售有关。廖胖子一脸便秘表情,用口型说出“贪得无厌”。文远峰替廖胖子道歉,请叶乔予一定要谅解。毕竟以后大家都要共事,如果一开始存了芥蒂,对谁都没有好处。
叶乔予面上笑着,心里清楚廖胖子可能还是嫌好处不够。天地良心,她已经尽了力,早就说好,萃英楼开张,所有盈利,一半算廖胖子的。这样还不行?
叶乔予对河豚没兴趣,干了一杯清酒。文远峰笑笑,一边说河豚的好处和金贵,一边说萃英楼的证照不用担心,不过廖胖子想要的不光是分红,还有进货的路。叶乔予不解,文远峰压低声音说,叶老板还不知道,奉天城的烟馆,按照规定,要从禁毒署统一进“禁毒丸”,可大家为赚钱,各自有门路弄走私鸦片来卖。搞得署里面很是为难。现在已经惊动了新京和日本人,有风声说要严查,免不了杀一儆百,是廖署长一力承担。
叶乔予知道这话里有真有假,真的多。自打满洲国大面积种植鸦片,据说那些洋人就颇有微词,来了几次检查和督促,要求满洲国禁烟。新京为了面上过得去,成立了禁毒署,专门做禁毒丸,其实就是鸦片膏,挂羊头卖狗肉。由禁毒署统一专卖,对外号称十年内在满洲国彻底消除毒害,里子还是为了大发其财。
禁毒丸成本高,老板们自然会选择更赚钱的走私,廖署长善解人意,平日里睁一眼闭一眼,只要好处到位,谁愿意跟同胞们过不去,所以奉天禁毒署的工作成绩总让上头不满。好在他不在乎面子,出手又爽气,每次去新京述职开会,总要带上一车的好货,上上下下喜笑颜开,自然也有人愿意说些好话,保证他过关,去年还带回了嘉奖。
人的胃口都是被一点点撑大的。老板们胃口大,内务部关东军满铁胃口也大,廖署长为了继续得嘉奖保住位置,只好另想办法,比如发出专售证照,让老板们出出血,再寻点自己弄鸦片的门路,开开源。这些话到了文远峰嘴边,便成了一句,“廖署长有渠道,不会让叶老板吃亏的。”
叶乔予轻笑了一下,本来以为廖胖子只要分成的好处,没想到还要拿捏货源,她这个萃英楼成了一个给他发财的直肠子,倒进倒出,赚多赚少,他一个人说了算。
文远峰也笑,说,“先把脚跟站稳。才有日后。叶老板,你说是不是?”
这不算是为叶乔予打算的话,但也是掏心掏肺的实话,这年头,有人第一次见面就肯说实话,得领情。叶乔予更清楚,她可以拒绝,但她前脚走出去,后脚自有大把的人站出来。就算不管别人,只顾自己,叶乔予扪心自问也没有更好的出路,想想身后那一大家子,想想那些孤儿寡母,想想廖胖子可能会有的小肚鸡肠和日后可能会面临的为难,弄不好连欢红楼也保不住——人家相中了这房子要做烟馆,你干还是不干,人家才不理会。
叶乔予在吃亏和吃大亏之间火速做出选择,把脸上的笑容换成了懂事贴心,“先生您说的是。有廖署长一力承担,倒是让我省心了。”还是没忍住,酸话自己往外冒。
“我只知道想活下来,不容易,都要受些委屈。”文远峰倒把笑容收起来,酒杯端起来,“我敬你。”顿了一下又说,“黎老大是条汉子。”话简短,诚恳。他的眸子中闪过一道光。
叶乔予愣了,许久没从外人口中听到黎多难的名字,还以为他早就被忘了。也许久没看见在谁的眼中见过这样的光,在黎多难死了之后。没想到文远峰居然还记得,更没想到她丝毫没觉得这是试探或陷阱。
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文远峰中途去接了一个电话,叶乔予喝到微醺时候,廖胖子呼哧带喘赶来,嚷着要换新菜上新酒,对着叶乔予朗声笑,“要不说是我的亲妹子呢。痛快,女中豪杰。老吴那些王八蛋还说让我跟他们合作,狗屁,哪有我妹子懂事。远峰,记住,以后必须给我多多关照。”叶乔予故意笑得稀里糊涂,但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被文远峰扶着过了这一关,不然真的不知道得罪了廖胖子,欢红楼是姓吴还是姓有了。
是了,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知道文远峰不会害她。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信了就是信了,就算有什么误会曲折,也有一层妥帖垫底。不懂不明白,给时间,等澄清。
如现在。她也不知道文远峰为何要寻年不归,这件事跟禁毒署有什么关系,总有他的道理在。她看着他,等着。
文远峰在车子开出了老皇城抚近门后才开口,“潘驼子不能死。现在,你必须告诉我年不归在哪儿。我保证尽我所能帮你救出小晴翠。”
叶乔予看着车窗外几近透明的天,点点头,“那就先把人给我。我保证潘驼子活着。”
她信他能说到做到,他信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