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2年。民国三十一年。康德九年。
冬月十二。奉天。落雪。
丙午日,诸事不宜。
狭长胡同,只够两个人错身而过,两个人还要扭着一个人,便在雪雾中挤成一团。被扭着的不安分,塞着抹布的嘴里发出呜咽声,肩膀朝一边撞去。要被撞到的是个马脸男人,下意识躲开,眼见着被扭着的端着肩膀仰着头直往墙上蹭,脸在粗粝石墙上蹭出血,蹭掉了抹布,夹带出半截牙齿,血肉混着骨头在雪地上落下残瓣样的梅花。
“扯呼!”他就为喊出这两个字。直着嗓子,拼了老命地喊,喊完了,扭头对着马脸笑,笑出了死得其所的酣畅。他脸上嘴角都是血,雪落在血上,半化不化,掩不住眼中目光灼灼,像传说中的厉鬼。
四处传来枪声,噼噼啪啪,夹杂着被风刮碎的呻吟怒骂,婴儿的惊啼,母亲慌乱的遮掩。他认真听着,努力想要记住哪个是他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最后也最近,枪声从胸前传到耳边,好像在身体里安了一个喇叭,没觉得多疼,冷倒更冷了。他靠着墙,慢慢坐下,头歪在一边,脸上凝了笑。马脸男人厌恶透了这脸笑,于是用一发子弹打碎了那张脸。
狭长胡同,顶到头是北市场,老奉天的繁华所在,胡同前高后低,前面是沿街铺面,飞檐雕脊,后面躲着寻常住家,吃大苦的百姓,用不到高门大户,门窗也都漏风,应该都听到了,却没人探头出来观望,乱世,人那点本事只够顾自己。马脸冷着脸往北市场走,脚步渐快,几乎是跑起来,同伴在后面紧跟着,跑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尸体,这一回首暴露了生疏,脚下踉跄,跌倒时又惊呼出声。马脸脑后长眼样骂,“死人没用,还不快走!”
死人被留下,天亮有收尸队来,没用的人会被扔在平板车上,扔到城外乱葬岗,填饱野狗的肚子。人说城外的野狗都成了精,个个有双红眼,每到夜里发出狼嚎。
这晚奉天城不太平,爆豆样的枪声传自东南西北,好多人家被踢开了门,宪兵队,警察署,关东军的兵们,穿着各样制服的人统一一副凶悍蛮横的表情。他们有质量上乘的皮靴,手上端着枪。有人死,更多人被抓走,没有章法可言。有人是因为涉嫌走私,有人是因为和城外有生意往来,有人是因为被闯门表现出了些许不满,有人单是因为手掌上有老茧。女人叫孩子哭,多病单薄的老人围着破棉被一边发抖一边咳出老血,让看的人心烦,于是又一发子弹或者枪柄砸下来,咳声停了,凄厉的哭声震天,整个城彻夜难眠。
死的人多了,还都是没用的死法。撞天屈?更没用。
叶乔予在雕花柜子里翻出雕花红木盒,盒子上面挂着凤头小锁,精巧严密,寻常盗贼解不开。钥匙是凤尾样,轻轻旋转,盒子里的物件便显露人前——一对上好玉镯,一只镶嵌着粉钻的戒指,几根金钗压在房契地契上,她多年来的全部家当。她把戒指和金钗捡出来,递给身后的小晴翠。
“都是你爹置办的,到了该给你的时候了。”她话冷,语气也冷,要很仔细看,才能看到眉眼间有些温情。
小晴翠把东西攥在手里,眉头轻蹙,一言不发。叶乔予有些无奈,但好在习惯了。
叶乔予算不上顶级美人,身量高,厚唇,眼神过于凌厉,也笑,嘴角上牵,眸子里没笑意,让人揣摩不出真正的心思和情绪,只觉得有些不好惹。在崇尚女子温婉贤惠小鸟依人的年月中,这卖相就有些不合时宜,足够让一般男子却步。有些见过的人说,这是克夫孤寡命,也有人说这样的女人能成大事。小晴翠不知道女人能成的大事是什么,也就无所谓崇拜或者嫉妒,只是单纯不太愿意和叶乔予亲近。好在两人都不介意,介意什么呢,一个看不见,一个可以当做什么都看不见。反正日子也不是过来看的。
叶乔予读过几年书,够日常看看报纸和账本,不够形成心智上的进步。琴棋书画不通,女红不擅,烹饪上更是生疏,所以好像只能做老板。萃英楼的老板。还算经营有方,起码保了一楼的平安和衣食无忧,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萃英楼在狭长胡同口左边,正门开在北市场主街,四层白色洋楼,门口挂着黑底金字招牌,瘦金体源自古老皇家,出自现任皇族之手,有见识的人说是溥仪堂弟亲笔所书,言之凿凿,叶乔予不点头也不否认。乱世里活着不易,女人尤其不易,何况还要开门做生意,单薄肩膀上扛着楼里十几口子人和他们身后十几家人的活命,靠山有时候比本事重要。
当然,不管什么世道时辰,总有要脸的强悍的,不食嗟来之食,恨不得分分钟撞上南墙引刀成一快的,他们不这么认为,就算心里认嘴上也不说。他们一边享受萃英楼的醇酒厚烟,一边说叶乔予是不要脸的婊子汉奸。背后说,旁人都能听见,也总能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他们在包间的烟榻上躺着说她能在奉天城开这买卖,除了投靠还得委身,指不定干着什么不堪入目的事儿。他们被鸦片麻醉的脑袋里头展开了一副香艳画面,说得难听,好像每一个字都能引发春情,到后来简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下她一块皮肉的样子。也许单单是眼馋的,因为看得见想得出,偏偏挨不上。叶乔予一牵嘴角,一笑而过。反正也没人敢指着鼻子怼着脸骂,反正他们连一个手指头的便宜也没占过,然后叫胡婆子告诉伙计,这些人的钱只多收不许少一个子儿。许是因为说了人心虚,他们知道挨宰,不吭声,转天还来。
要到很久之后小晴翠才明白,叶乔予这种人最是实在,她不要强,只要命。家国沦丧,不是她的过。她也犯不上为了别人的话恶心自己。再往白了说,那些嘴上要强的男人,哪个见了日本人不一样点头哈腰?真敢跟日本人对着干的,现在都在城外老林子里头忍冻挨饿,惦记在死之前多杀一个日本人,没空骂一个女人的祖宗八代,更没空来萃英楼逍遥。
可那会儿小晴翠和那些人一样在心里鄙夷叶乔予,也许比那些人更多些,因为叶乔予曾经是黎多难的女人。
叶乔予照样过她的日子,过得舒心一天是一天。赶晌午起,听着留声机里的曲儿梳妆,喝一盏燕窝牛奶,吃两口月盛斋新鲜出炉的萨其马。瑞迎祥掌柜把最时兴的衣料首饰送上门,庆喜堂老板挑着新菜来请尝鲜儿。她好吃好喝供养自己,关上门成一统,不问是非。反正时间总会往前走,什么事都有了局。她等着就好。
但是非会自己找上门。
那声“扯呼”从窗缝里挤进来虽然有些变了形,但还能听出是金牙的声音,危险,凄厉,迫在眉睫。叶乔予把年不归连拉带拽推到了暗门处,“快走!”
小晴翠睁着看不见的眼,茫然无措,慌乱又起,像是多年前不见了母亲,五年前死了父亲,那种被独自扔在这世上的无助足够把人活活淹没。她只想抓住点什么,让自己的命不至于沉下去。
年不归掏出枪,拉开保险,还显稚嫩的脸上露出一股决绝,要拼了,大不了一死。少年豪情总是把死看成一件很容易的事,好像能死上十回八回,所以一次半次不必在意。
“我不能扔下她。”他急促鉴定。
叶乔予气恼,挡在小晴翠身前,慢了一秒。年不归已经把手伸过来,两人的手牵在一处,更没办法分开。
“走你的,金牙别白死。”年不归还不动,叶乔予咬了牙,“小祖宗,带着她,你们出不了城门。我用命担保,少不了她一根头发!一准儿囫囵个交给你。”这话重,都知道她惜命。
叶乔予几乎能听见小晴翠心里的怨恨。是了,小晴翠想跟年不归一起走,给了细软也是想让他们一起走。可世道变化,容不得也轮不到谁去想。这萃英楼只有一个当家主事的,且还没糊涂到愿意成全他们做一对出门就被抓捕的苦命鸳鸯,自个儿觉得是成全,实则是冒天大的傻气。不想想,为了他们能活下来,多少人垫进去了力气心血和命。
话音刚落,站在暗影处的于头拧开机关,门开了,风雪扑面而来。小晴翠抖了一下,从心里往外冷,大势已去,前路渺茫,恐惧瞬间抓住了她。
年不归切切,“等着我,我回来接你。”
小晴翠同时开口,“等着我,我去找你。”
年不归点了头,小晴翠扯出一个凄凉的笑,两人一起抓住了最后这根稻草。
剩下的话被关在门外,和风雪一起在叶乔予面前戛然而止。于头不爱开口,也不愿意听人废话,恳求埋怨无奈商量,在逃命面前都算废话。废话有时候会要人命。于头曾经在行刑队当差,了解生死只在一线间。
门缝里挤进那声枪响的时候,叶乔予把小晴翠交给胡婆子,“看好了她!”胡婆子扯着小晴翠往楼上走,手里塞上茶盘,脸庞泪珠被胡婆子粗糙的手指抹去,天知道那些手指有多灵活,足够让很多人失魂落魄。
胡婆子压低声音说,“笑,该怎么干怎么干,别犯糊涂。”
小晴翠许是笑了,嘴角牵出一点弧度,如往常,做无事状。
叶乔予抿好鬓角,走到大厅,站在水仙样的吊灯下头。刚涌进来的那队日本宪兵,披风裹雪,气势磅礴,三井走在最前头,对着叶乔予露出傲慢的笑。他牙齿白皙,头发浓密,健康凶悍,看叶乔予的眼神,像是老鹰看着即将被抓捕的母鸡。
好在年不归已经离开,盘算下楼里并没有其他把柄和证据,三井再耀武扬威,抓不到凭据,也不敢在这儿撒野。叶乔予的心稍微安稳了些,也牵扯出一个笑,带着些许嘲讽,“三井先生,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这是何必呢?”
三井身量矮,将将和叶乔予平肩,更要撑起声势,于是便只挥手不开口。
宪兵流水样在萃英楼蔓延,脚步声铿锵,惹出一片尖叫怒吼和杯盘玻璃的碎裂声。叶乔予不动,螳臂当车,不是她的做派。
照例是搜不出什么的,客人都体面,有几个还有底气呵斥宪兵。三井只看叶乔予,“请。”
离开前,叶乔予说,“总得让人换身出门的衣裳吧?”
三井没拒绝。
叶乔予在奉天宪兵队的审讯室里听三井问,“叶老板,年不归在哪里?”
其实她心里有数,他们是冲着他来的。但她必须装成茫然不知,让人相信她不知很重要。对人对己都好。冷笑,眼睛盯着手指,指甲上丹蔻有处剥落,于是便顺理成章在声音里夹了厌恶,“怎么问我,难不成我该知道?”
三井不满意。作为关东军参谋本部的少佐,出身农家的贫困少年,他有雄心壮志和被同僚上司冷落的境遇,自然对很多事情都不满意,只是出于身份和修养的考虑在尽量克制,也因为叶乔予在奉天城里还有一些说得上话的朋友。他努力诚恳,“就算你帮我一个忙,日后如果你有需要,我必定回报。”
叶乔予冷笑出了声,把她的人全部抓起来,好好的萃英楼现在不知道被糟践成什么样子,帮忙?怕不是想瞎了心。于是在那点厌恶上添了不屑,“好啊,我要先打一个电话。三井先生不会不答应吧。”这会儿她还没想到事态有多严重,大概像之前若干次,来找茬,闹事,惹出是非,都是为了钱。萃英楼是块肉骨头,满奉天长了牙的都想上来咬一口。她有钱,但不想成全无耻小人,宁可填饱高层的胃口,落下更好的人缘。
三井有些恼火,他不喜欢被中国人拒绝,更讨厌他们自作聪明——叶乔予电话打出去,必然有些不懂是非的人来插手,那些人一直在吃肉,习惯了,不想平白失了这样的美味。她会得了势,胡搅蛮缠甚至颠倒黑白。他不想无谓拖延时间,他的礼貌和修养都是被逼没的。
“叶老板,年不归昨日绑架了潘良辰,是我们正在追捕的要犯。我们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也知道他刚刚就在萃英楼。我给你一天时间,找到年不归,交换你的手下。如何?”三井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最和蔼的语气开口。
这不是商量或询问,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叶乔予能听见外面延绵的呻吟和痛哭,宪兵队的手段如何毒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有天会落到她头上。她想起很多曾经承诺要保护她的人,现在他们都在哪里?他们不会不知道,偌大的风波,只够假装看不见,或者等着她把好处送上门,掂量后再做决断。哪怕明知道她也被关着,他们想这样也不错,好处会更多。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只能靠自己。自己总是靠得住的。这才是她多年经营的底气。不过在某个瞬间,在那些纷乱的念头转动的间隙,她忽然有些后悔没放了小晴翠和年不归一起走,兴许能走出去,总好过现在落在三井手中。这份后悔和担忧被她死死压在心里某处,省得被人探知,成了可拿捏的弱处。
叶乔予款款站起,眼角眉梢有冷漠也有风情,她盯着三井,似笑非笑,“若他们出事,天上地下,我不会放过你。你知道,女人小气,我尤其小气。”
这话说的有些大了,看得出虚张声势,但也有些说不出的压迫感。
宪兵队什么时候成了她的地盘,三井要过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继而恼火。但晚了半步,叶乔予已经穿过了悠长走廊,留下一阵淡淡香气。审讯室里不该有的味道。三井需要更多血腥汗臭来抵挡。
打开门,就有嫌疑人被推进来,经过的每一个审讯室,都能听见哭嚎和鞭子的抽打声,他们求饶或者怒骂,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短短走廊,在叶乔予的记忆中漫长到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必须要救出人。必须要保住年不归。叶乔予一步步走出宪兵队,门口的卫兵对她视而不见。院子里,两条狼狗正在争抢一块来历不明的骨头,它们嘴角猩红,背毛扎起,叶乔予在充满血腥味道的空气里,想到很久没想起的从前。
她那会儿还是欢红楼的小丫鬟,爹妈死于逃难路上遭遇的兵变,她跟着村人来到奉天,为求活命进了欢红楼,想着靠洗衣烧饭干杂活换饭吃。妈妈看着她细长的双腿和刚刚隆起的胸部笑,走着瞧吧。妈妈的意思是等她再大些,懂了金银珠翠的好自然会转了心思,不然平白浪费了老天爷给的好身段。就算不,妈妈也有规训的办法,还能让小鬼坐了阎王殿不成。没想到她是打定了主意,接二连三拒绝了打算一掷千金的恩客。更多的恩客前仆后继,把价码堆到了天上。就算是曾经的花魁也不过如此。她依旧不肯。妈妈恼火,叫人把她吊起来打,打完饿三天饭,看她应不应。
她硬扛着,痛到极处曾想过一死了之,反正父母已亡,无牵无挂,人生无趣也无望。不过不能白死,她打算拉着妈妈垫背,谁让妈妈那么歹毒,“给我往死里打。”她偷藏了半个剪刀,在柴房的磨刀石上磨尖了锋刃。等待时机。
没用多久,她因为在给客人倒茶时溅出了茶汤要受罚,她露出一丝冷笑,目光不再躲闪,手伸进怀中,正要快意了断的时候,被客人拦下。
客人便是黎多难,那会儿才三十出头,粗声大气,脸上残留一片青且硬的胡茬。妈妈在得知她的图谋后发誓要真的打死她。黎多难再出手,要了她。她本来以为必死,也以为不怕,但在跟着黎多难离开欢红楼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有多庆幸还活着。
为什么救她?她没开口问,后来想兴许是她的决绝激发了他男性的豪气。兴许是他真的喜欢她。那会儿她并不清楚。在离开的马车上,黎多难只说了一句,“你以为她真会打死你?其实她当初和你一样。”她没吭声,眼睛盯着车窗外,看见旧日皇城的围墙,看见街角顽童的笑脸,闻到不知哪里飘来的烧麦香,还有飞在天上的蝴蝶风筝。她活着,感受这一切,活着真好,好到让她一辈子都贪生,再不轻言一死了之。
黎多难是木帮老大,也是欢红楼的贵客,曾经和妈妈是旧交。妈妈脾气不好,总得罪人,黎多难在欢红楼长年摆下场子,人就不好跟妈妈计较。叶乔予在过了一段时间后终于问出为什么救我。她记得黎多难笑着说,不想你将来成了她。叶乔予不懂黎多难,从字面解读,他也不喜那个凶悍的女人,可既然看不惯,为何还要多方照顾?黎多难似乎懂了她的心思,说,“都不容易。”
叶乔予在木帮的日子颇舒服,虽然没名没份,可上下都敬她。最大担忧是黎多难,如果他要她怎么办?她不讨厌黎多难,却也还没生出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何况刚因抗拒男人而逃离,伤疤还未褪去颜色,又进了男人怀里,说不过去。往心里说,她多少有些怕他,没什么缘故,可能只是觉得他也未必真是喜她才留她,她只算一个随手捡来的物件,或者是偶尔兴起的日行一善,有随时被抛弃的可能。日子在矛盾纠结中过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黎多难并没有碰她。他很忙,总不在家,只安排账房先生教她写字看账本。先生曾是前朝秀才,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在粗人堆里无处施展,便用心传授给她,从三字经到算盘珠,从中庸到迎来送往,先生把字字句句种在她心里,未必用得上,但知道多些总是好的。
在叶乔予十八岁的时候,欢红楼的妈妈因为错手打死一个姑娘被人告了官——当然她觉得这是必然,“给我往死里打”,终成现实。黎多难出手相助,寻了几个街面上说得上话的人周旋,才得知是对头咬死不放。对头经营更大的青楼,有军政背景,据说和大青楼里的某位关系亲近,不是江湖人能破解的困局,且不怕麻烦。好像越麻烦越能彰显地位。两边死扛着。妈妈身子累,心里也凉,索性宣布金盆洗手远走关内,惹不起,就躲,哪里还活不下命。妈妈从此离开奉天,很多年之后有人在山东乡下见过一个满脸皱纹的妇人,帮侄子带侄孙儿,满脸慈祥。
黎多难买下了欢红楼,改做茶馆,楼里的姑娘愿意留下便留下,做些端茶倒水的差事,不如之前赚的多,但足够活。不愿意自可离开,改行,嫁人,回家,哪怕去了对头处,悉听尊便。走了一半,还有几个无处可去的留了下来。黎多难让叶乔予去做了茶馆掌柜,为了给她一个锻炼,也是为了木帮迎来送往考量,要是自己人才方便。现在黎多难死了,欢红楼改名萃英楼,她还是老板。活在他给她铺好的路上。
那会儿她坐在欢红楼的账房,拿着一串重重的钥匙问黎多难,“为什么?”
黎多难脚步匆匆,留下身上洗不净的硝烟味道,走到门口才说一句,“好好活你的。干好你该干的事儿。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跋扈,不太喜欢讲道理,从不为难女人,也不太愿意解释。还是跟着过来帮忙的账房先生笑着说,“黎先生看重了你的天分,这一年你看出了账面上多少眉目,不言不语,暗中补缺,滴水不漏。这份心机和谋略,可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她想到当初那半只剪刀,明白他看重的可能还有她的狠绝。太平日子谋生,乱世谋命,得下得去手。
二十二岁那年,她先脱下了黎多难的衣服,看似主动,但黎多难一脸的得逞满眼的得意,便让她明白是中了他的计。再想想,有男人愿意为你一计好几年,还是如此强悍的黎多难,还有什么好不情愿?何况这是她想要的日子,衣食无忧,有人可信赖依靠,一生安稳。木帮上下赶着说恭喜,叫嫂子叫师娘,她脸颊绯红褪不下去。在众人哄笑声中,黎多难说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只要她愿意。
她愿意。
谁知道日本人翻了天,东北军撤走,好好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落下,这里成了满洲国。黎多难忙得再无片刻空闲。木帮从城内搬到城外,明着是开车马行,迎来送往的都不像生意人。她开始常住欢红楼,身边还带着一个瞎眼的丫头——黎多难死去的亡妻留下的女儿。黎多难把人送来,只说,给改个名吧,别让外人知道她是谁。叶乔予随手在报纸上一点,落在一行诗上,“行脚宜晴翠”,她不太解诗句中的用意,觉得已经够吉利,就叫小晴翠吧。黎多难没说好或不好,匆匆离开。她让胡婆子照顾着小晴翠,也多一句都没问。丫头也不说话,脸直直地迎着窗口倾泻进来的光,手指勾着一个拴在纽襻上的玛瑙雪花,成色不好,应该是被人丢弃的边角料,只她当成宝贝。后来叶乔予知道,这是年不归送她的,玩似的塞给她,“拿着玩。”她没当成玩意儿,当成了信物,跟了她一辈子。
叶乔予知道黎多难在忙什么,知道他的兄弟们昼伏夜出在木帮专有的暗路上运些什么。她不在木帮,还是可以看懂那些账目。都是违禁品,粮食,药材,还有枪弹,每一笔买卖上都暗藏凶机。人活在刀尖上,处处凶险,心吊着过日子。日子难熬。
黎多难开始穷了,忙得整个月不见人,来了便是开口要钱,现大洋,有多少要多少,再没提过成亲的话。她拿给他,现钱,首饰,打成包裹塞过去。不问。存着万一的侥幸盼望,可能是她想错了,他并没有干杀头的买卖,并没有让日本人恨之入骨。他们总还有个长相厮守的结果。
万一并没出现。
在满洲国,让日本人痛恨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死。
黎多难死于五年前。谁都看出来日本人已经站稳了脚跟,曾经活跃的那些抵抗力量以保持实力或者联络纵横的名义往北一路退去,有些甚至去了境外,谋求一线生机。还留下来的,有人说是铁血,有人说是亡命徒,拼出一条命,哪怕只有这样一条命,也不想让日本人以为关外的中国人都没了骨头。当然也不是一味蛮干,要费更多心力去搜索情报,布置考量,用最轻的伤亡换取最大程度的破坏。黎多难是其中重要一环,欢红楼里各色人等出入,嘴里说的细听便是牵着各种人命。他瞅准了机会,带着木帮大部分兄弟和城外孤山上残留的队伍合二为一,打算搞掉一个据说没有特殊防范的日军运输队,谁知道中了陷阱,两辆卡车和隐蔽在暗处的伏击者让黎多难和木帮大部分兄弟战死。活下来的包括但不限于年不归,小晴翠还有叶乔予——她把自己当成木帮人,虽然没参与战斗,但没人觉得不对。
消息传回来,黎多难被日本人枭首,尸体挂在城门上,不许收尸。叶乔予差点晕倒,要强撑好久,才能勉强站稳。年不归不知怎么说动了于头,就算死,也要把黎多难的尸首抢回来。站稳了的叶乔予拦在了门口,若要走,行,踩着她的尸首去。死,都死,一干二净。
于头是叶乔予和黎多难在街上救回来的路倒儿,东北军撤离,他为了老娘留下,老娘却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足足三十六刀,他们当游戏。于头发送了老娘,开始酗酒,清醒的时候他想杀日本人,真遇见了却双腿哆嗦,他成了废人,只能继续喝酒,也做好了死在街头的准备。黎多难叫人把他关在地窖里戒酒,他用头撞墙,没死成。叶乔予下来给他包伤口,“亏你是个男人,有仇还不留着命,难不成真等老天爷让你娘闭眼?”于头从此成为叶乔予的心腹。这些年,于头晚上偶尔出去,赶天亮前回来,城中偶尔会传有落单的巡逻日本兵被砍死,找不到凶犯。有次叶乔予听见后窗下有声响,独个儿出去看,一个日本兵眼珠冒着血,双手死掐住于头的脖子,她没想什么,捡起砖头,狠狠砸在日本兵的脑袋上。看着日本兵倒下,她擦干净手,转身进了屋。于头从地上爬起来,同样默不作声,开始善后。
于头听她的话,低下头不再犯倔。年不归眼眶通红,叶乔予说,“你要是死了,小晴翠怎么办?她独个儿活不下去。”
年不归抱着头,蹲在墙角,不让任何人看出他在嚎啕。这些年他把黎多难当父亲,现在他成了孤儿。
她祭奠黎多难,只有牌位和穿旧了的衣冠。她点了香,烧了不知多少金元宝,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护好小晴翠周全,要照顾年不归,有朝一日或许还能重振木帮。
想做到这一切不容易,她要活下来。想要活下来,就不能再让人认为她和木帮或黎多难纠缠不清。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把欢红楼改成萃英楼,从卖茶改为卖鸦片。都知道黎多难最恨鸦片,而日本人不介意让满洲国民都变成大烟鬼。她的摇身一变,不吝于最大的背叛,她这次把狠绝用到了自己身上,她让自己相信,她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贪生,贪财,把什么尊严屈辱都踩成脚下泥,不屑一顾。她开始结交权贵,送礼行贿洗钱,有时候还去杂八地挑些姑娘,亲自调教打扮后送到某些人的府上做帮佣丫鬟乃至其他一些什么,更落人不堪的口实。天知道那些姑娘是愿意的,他们老子娘更愿意,总好过活活饿死。好在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她知道想活下来,想保住要保的人,她只能这么干。
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或者说某些人的看法她总还是在意的,比如小晴翠。丫头一天天大了,眼盲心亮,虽然黎多难活着的时候两人之间也算不上亲密。当年黎多难一度遭通缉,和丫头失散,后来丫头和母亲到了奉天,在险些成为流浪儿的时候,他才迟迟出现。有了他,没了娘,丫头不知该不该亲近。叶乔予没问过,但也知道丫头吃过大苦。黎多难明白自己对不住丫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每次相对而坐,沉默尴尬,好不容易憋出几句话不过是,“照顾好自己”“有事问叶老板”,最能显出情分的一句是,“以后有机会,帮你找个大夫,看看眼睛。”说完便叹气。于他是无奈心疼,在她听来总是生分,可能还有一丝嫌弃,谁愿意有个瞎眼的女儿呢,拖累,累赘,又想到走了的妈,兴许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于是脸上更冷,怕多一点亲近的心都会伤了自己。黎多难粗,哪里知道女孩家的弯弯绕,只能挠头,转身去干他要干的大事。
小晴翠和叶乔予相处也一样,不多说一个字,不多给一个笑脸,理由也差不多,若近了,是不是就对不起不知道去了哪里的娘?或者落上一个卑微讨好的名头。她不愿意。
这些年,小晴翠唯一亲近的就是年不归,从把手交给对方的那一刻起,他们好像就把命连在了一处。这跟年纪无关,只能归结为缘分。他心疼她看不见,更遗憾她缺了很多乐趣。他不太懂女孩和男孩有本质区别,在小晴翠刚回到黎多难身边的最初两年,带着她上树下河,抓野兔烤山鸡,看她跌倒,拉她站起。再后来,小晴翠进了欢红楼,年不归成了黎多难的左膀右臂,相处时间少了,可每次他来,她都要偷偷在头上抹些桂花油。叶乔予看在眼里,黎多难看在眼里,默许,只等两人更大些,世道更好些。
黎多难死了,胡婆子告诉叶乔予,小晴翠晚上偷偷哭,一哭一夜。叶乔予半夜进去,陪着坐完后半夜。没话,人倒是慢慢平静下来,这样就够了。叶乔予自认没有当妈的心,只是尽所能让小晴翠活得舒坦一些。这是她应了的,一诺千金。
没多久,欢红楼换了萃英楼的招牌,瘦金体在太阳下打了众多人的眼,这儿成了奉天禁毒署特批的四家鸦片专营店,叶乔予也成了城中的风流人物。有恭喜的也有骂娘的,有送花篮来恭贺的,也有在门口放了假炸弹的。叶乔予照收不误。她对禁毒署署长廖胖子说,“哥哥,之前是为了活,之后也是为了活,活得好不好,总要靠哥哥来照应。”她终于笑成了妈妈想要的样子,可惜妈妈再看不见。
廖胖子不在乎叶乔予的眸子深处的冷和远,他只要简单的实惠。禁毒署是关东军和满洲国内政部弄出来的名目,表面上是要禁了满洲国境内的鸦片横行,实际上是收为专卖,禁毒署给烟馆发执照,烟客打着禁毒的名义来过瘾吸毒,算是满洲国荒诞的特色。廖胖子收下她送的金条,笑着点头,“放心,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子,有我一口肉,绝对不让你喝汤。”廖胖子还说要找警察署的人来,必须找到放置假炸弹的凶犯。说不定是木帮残余,为死去的黎多难抱不平。叶乔予按下了,“跟他们较真,那才是耽误正经事儿。你舍得,我都舍不得。”
正经事是萃英楼每晚上都有上千大洋的流水,一半交了公,给日本人看,一半入了廖胖子的私人金库,萃英楼里的货,也有一半来自廖胖子的私人仓房。如此懂事的掌柜,善解人意又风情万种,还不招惹麻烦不添乱,不要没用的脸面,廖胖子把头点成了鸡啄米。
小晴翠试着逃走,每次都被于头堵个正着。小晴翠再没跟叶乔予说过话。好在还有胡婆子日常照应,也是胡婆子出了主意,让小晴翠跟着她学烧烟,专门伺候些不喜见人的客人,一来别让她闲着,多少有点事儿干,人才没空乱想,二来也是投其所好,丫头模样俊俏,眼盲心细,是个不错的耳朵。
叶乔予点了头,除了胡婆子说的那些,还有一层,也是想让外人看看,她这萃英楼没暗藏的心思。小晴翠和黎多难的关系,保不齐外头还有人知道。现在不发作,是没到他们要的时机,都是钓鱼的老手,知道什么时候用饵才能满载而归。于她,总要筹谋些才好。
小晴翠起初抗拒,绝食,胡婆子劝了三天,无非是些留得青山在的老话。没用。叶乔予推开门进去,桌上摆下一碗面,只问一句,“现在死了,甘心吗?不如活着,看恨的人下场悲惨,把心里的愿找机会圆了,才不枉投胎这一场。”又说,“兴许明天我就倒了霉,你差一口饭没看见,到阎王殿见到你爷老子,也要被骂笨死。”叶乔予说完转身就走,小晴翠想了半晌,终于端起了碗。她心里有惦念,想活着,只能照做,恨意更浓。没关系,叶乔予说有恨才有更多力气活。
后来叶乔予有时在走廊迎头碰上小晴翠,明知道她灰色眼眸什么都映照不出,可总有种转身躲开的冲动,不知为何缘故的心虚。或者是因为她的耳力太好?瞎子总是能听见更多。老天爷公道。
叶乔予不是靠洁身自好忠贞不渝支撑这份买卖的,在最不得已的时候,挑一个最能接受的人,打情骂俏推拉转圜,自保。这人是廖胖子的臂膀,文远峰。廖胖子做人贪财不贪色,愿意把自己不要的好处给下头人,才好瞒天过海弄私财。文远峰明面上是禁毒署的督察,实际上管着廖胖子运营走私鸦片的暗线,是廖胖子的财神爷。不过天地良心,算是幸运,到现在叶乔予和文远峰也都是点到为止,各怀鬼胎,各有目的,反倒清白了。只是外人不知所以。所以心虚之后叶乔予总会啐上一口,凭什么?她没什么好羞愧,她用不着对任何人愧疚。
年不归有一段日子也对叶乔予有微词,不过看在辈分和黎多难的面子上不好说什么,后来在于头手里得了几支快枪,又得了些烟客们无意中泄露出的关东军“剿匪计划”,才明白叶乔予的苦心。有次黎多难忌日,年不归来,带着一件血衣,这是他在孤山上找到的,给自己留下的念想,给了叶乔予。叶乔予收进了箱子里,无人见时,狠狠落了一次泪。之后出来碰见小晴翠,丫头脸上颜色也好了些。有次她染了风寒,胡婆子端了一碗面进来,说是小晴翠吩咐她亲手煮的。
说到底,不管是年不归还是小晴翠,她都不会让他们死在三井手中。
叶乔予当然清楚年不归为什么要绑了潘驼子。
当初孤山那一场惨败,缘由便是潘驼子的出卖。潘驼子恨黎多难,年不归调查出根由,发了毒誓要帮黎多难报仇,她不拦,甚至还明里暗里地表示支持,其中之一便是托家里教的柳爷放话出去,木帮和潘驼子之间是私人恩怨,道上的其他兄弟最好别插手。其实大家乐见其成,谁让潘驼子这些年走私鸦片赚了大钱不说,还没少跟着日本人掺和剿灭山林队的事儿。山林队是日本人的称呼,一般人都管他们叫土匪,不算好人,打家劫舍绑票撕票,但也跟日本人对着干。况且都在道上,谁跟谁都沾亲带故,大家就把潘驼子当成了仇人。
可这关日本人什么事?他们素来喜欢看人内讧,中国人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好渔翁得利。就算潘驼子是他们的奴才又如何,又不是什么一流人品,外头大把的人等着补位。在过去的十来年,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抵抗分子喜欢惩戒汉奸,相比刺杀日本人,他们认为杀死汉奸的危险更小,得到的成就感和震慑力更多——要是中国人都不帮日本人办事,光靠他们自己早晚得滚回老家去。日本人心知肚明,所以追究的时候多半雷声惊人,一旦发现牵涉面过大,为了汉奸报仇过于得不偿失,只要警察署随便找个替死鬼顶罪便不了了之。
所以叶乔予对三井如此不依不饶大动干戈颇觉惊讶。她不知道三井出于什么因由考虑,只能归结为三井和其他人不同。
是麻烦,未必是死路。天还没见亮,一切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