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赵彦之2024-07-08 17:038,774

叶乔予在车上居然睡着了,醒来时,车子已经开到了文远峰在斗姆宫后巷的私宅。

和他绝大多数同僚一样,文远峰也在私宅里养了一个女人,齐耳短发,清秀,眼角有细纹,不苟言笑,像女校里的教导者。只能说他有不同寻常的喜好。叶乔予不承认这是心里有些泛酸了。

“尹秋,叶老板。”文远峰做最简短的介绍,然后说,“你是这里的第一个客人。”

叶乔予没有做客的准备,手边也没有得体的礼物,本想寒暄两句,却被尹秋抢了先,几乎是被她推进了小院,文远峰随后关好了院门。这不是待客之道,现在也不是做客的时候。

叶乔予听见尹秋压低声音指责,“你不该带她来。”

不怪叶乔予,实在是关上门,院里太过安静,这话如针刺一样扎进耳朵,不容人躲闪。好在这会儿她也无心博得谁的好感,故意冷哼出声,脚步是不肯往前挪了,回头直盯文远峰,“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文远峰是在路上才仓促做出决定,个中原委无法让两个女人明悉,眼下也没有时间周旋调解,只好全力做自己该做的,“等我一下。”文远峰兀自奔向屋内,留下两个女人沉默相对。

叶乔予并非故意地瞥见了尹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点酸成了难受,随即责怪自己无聊,于是全神贯注想小晴翠,她在哪儿,还好吗?是否被日本人伤害。这样的念头让她难受到发疯,等文远峰奔出来的时候她就没心思对他发无名火,催促也带了恳求,“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文远峰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径直递给尹秋,让她在最短时间内送到满洲国际运输公司老板宇都宫手中。宇都宫兼任满铁高级调查员,从级别上来说算三井的上级,也是不多的看好三井的实权人物。

尹秋勉强接过,脸色更差,“这是我们的备用方案。我有权向上级汇报。”

文远峰说,“上级明确指示,你要全力配合我的行动。尹秋同志,这是命令,需要你无条件执行,然后你有权利去汇报。”

尹秋深吸一口气,耳后发丝微微抖动,看来是在压抑怒火。叶乔予视而不见。这样的关系看似疏远实则亲近,毫无客套的反抗顶撞,因为知道不会因此失去。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在前往宪兵队的路上,文远峰一边猛踩油门一边慢语,“她的丈夫曾经是我的同窗,在中条山战役后失踪。她没见到尸体,相信他还活着,也一直在等他回来。其实她以前是个很温和的人,张烨性子急,冲动,但两个人从来没吵过架。张烨失踪没多久,他们的孩子又在街头被流弹击中,是日本兵在追击一个逃犯。孩子倒下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刚买的糖葫芦,他舍不得吃,想着回家带给她。”

叶乔予不知道文远峰为何说,只知道自己最好沉默。

“她想去关内,我申请让她留下来。她抱怨我,但心里也明白,不去找,留一点渺茫的希望,总好过彻底心死。”

叶乔予听到自己的叹息声。如果是她,宁愿心死,死成灰,再重生。总好过悬而未决,日子一直停留在原地。

“如果是你,你可能更想要一个答案。她不是你,所以她可以留下来配合我做事。她是一个很好的执行者,质疑但不会抗拒。你只做你想做的事,从来不质疑,但是也不会真的听从别人的意见。你这样的女人让男人恐惧,也让他们着迷。”文远峰好像看见了叶乔予的心思,也好像在说别人,“我是在违背命令,在我的同志看来,现在的我应该接受调查或者审判。但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对我们很重要。我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必须告诉你全部实话。”

文远峰在经过每个路口接受日军关卡检查的间隙里尽可能细致简短地说清了原委。

潘驼子很重要,因为牵涉到即将执行的满洲国和德国之间的鸦片交易,这是一个数量巨大的交易,满洲国提供六百万两鸦片换取德国的等价军火。一旦交易成功,且不说那些鸦片会被纳粹如何使用,军火是一定全数倾泻在那些还在抵抗的国人身上。为此新京才派了人来,名义上是检查禁毒署工作,实则是要奉天鸦片工厂在最短时间内准备好交易用的鸦片。而文远峰的同志已经在工厂的铜锅处安置了炸弹,并且城外也有人在拦截运送鸦片原料的专列。新京既要应对,也不想事件传出来,影响满洲国在世界上的名声,所以街面上才多了那么多关卡,表面上是寻找绑架凶犯,实际上也要抓捕这些日子以来活跃在城中的地下组织。

很少有人知道,三井暗中负责鸦片走私,潘驼子是他得力的属下。在三井的安排下,潘驼子找来关内行销鸦片的青帮中人,目的之一就是为顺利交易做准备,那些人携带了至少一百万两鸦片。而他们因为心怀鬼胎,各自为政,唯一知晓底细能够联络到他们的只有潘驼子。

叶乔予心惊,面上还是不动声色,“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车子经过一个街口,关卡的日军往车里看,文远峰轻轻握住了叶乔予的手——像在安抚容易受惊的妻子或情妇,他的手心湿润温暖,手指上有薄薄的茧。日军敬礼后放行。叶乔予抽出手,安静地看着前路。

“帮助我。请你。”文远峰的语速加快,已经能看到宪兵队的大门,听见门里两条狼狗狂吠。“你一定要相信我,一旦发生不可控的情况,请你也要相信我。”

“你不想让那些鸦片落到三井手里。”叶乔予理顺了思路,“现在不是正好,潘驼子死了,三井也找不到鸦片,你的目的实现了。”

“实现了一半。”文远峰苦笑,“我必须找到那些鸦片,销毁它们,不能眼看着它们继续毒害国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叶乔予又说了一遍,嘴角牵起一丝讥讽,“指着和尚骂秃驴,还要我心甘情愿帮忙。”

“你和他们不同,你从来不把劣质鸦片卖给穷人。你算,劫富济贫?”文远峰也笑。

“那是因为赚头少。三瓜俩枣的,入不了我的眼。”

“因为你还没忘了黎大哥。”

叶乔予怔了一下,许久没开口。

“我要小晴翠活着,完好无缺。”

“我必尽力。”

几乎就在同时,三井接到了宇都宫的电话,要他马上前往满铁株式会社,有重要事宜商榷,车已经停在门口等待,事情有关鸦片交易,文远峰会亲自去接。三井问,为什么是你?宇都宫停顿了一下说,没有我,你们的货到不了大连。三井继续问,为什么是他?宇都宫说,他是我们的合伙人,值得信任。

三井还有怀疑,但想想,居然开心。他知道宇都宫出身贵族,这个时候和他联络,应该说明其他参与方出了问题。当然他并非幸灾乐祸,只是想如果这样,他可以在交易成功后得到更多早就应有的赏识。所以与其怀疑,不如把更多心思放在年不归身上,他想叶乔予应该玩不出更多花样了。

宇都宫放下电话,尹秋用流利的日语表达了对他的谢意,并保证他的妻儿在京都绝对安全。

“连同你家门廊下那两盆蝴蝶兰,都会一直盛放到你回家的那天。”

宇都宫缓缓抬起头,“你要知道,我随时可以调动国内的人,彻底铲除隐藏在京都的危险分子。也可以现在就按响警报,抓捕你和你的同党。”

尹秋点点头,“我还知道,你讨厌毒品,这是你和很多人的区别。你不反对战争,你认为这是勇气和力量的较量与奖赏。可毒品,在你看来不入流。你是看重名誉和羽毛的人。我更知道,你只有一个儿子,视如珍宝,不会用他的生命冒险。”

宇都宫问,“你隶属重庆还是延安?这种破釜沉舟的做派,应该不是戴先生的风格。所以,延安。”

尹秋想了一下,“重要吗?其实你只是帮我们叫他出了宪兵队,就算日后出现任何问题,也没有人会怀疑到你头上,你更不用拉着别人来说项。我建议你从现在开始,忘记这一切,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你还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她安静地退出了宇都宫的视线,背影上笼着一层跳跃的日光。

后来宇都宫的余生都是一个坚定顽固的反华者,他无数次提醒他的同胞,绝对不可以信任中国人,不管他们站在哪个阵营。

三井是在进了八卦街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的。宇都宫是贵族,怎么可能会踏足这种遍布着乞丐妓女和小偷的污秽之地。

他刚刚回头,便察觉到腰上顶着枪口。文远峰居然面露微笑,说,“不要乱动。”

叶乔予早已经按照文远峰的指点打开了地下室的门。这是文远峰的另一个窟,前屋主是个戏迷,落魄的大户人家子弟,地下室成了藏宝屋,收着戏装海报连带出将入相的挑门帘,文远峰买下院子,屋主别的没说,就一条,这些宝贝还要存在这儿,等将来有机会拿回去。灯亮的瞬间,叶乔予有些惊讶,《宇宙锋》的海报挂在墙上,下头的长条桌上布满奇形怪状的杯管盏和看似煮茶用的小炉。墙边摆着一摞戏箱,箱子上放着一件叠好的白衣。叶乔予不知道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唯一能辨别清楚的是几块鸦片膏,散发着她熟悉的甜香。

脚步声从头顶传下来,近了,乱了,有桌椅的碰撞声和三井愤怒的咒骂。有几句听不清,也是她的日文并没有太熟练,不过可以猜测无非是死亡仇恨和地狱之类。她忽然想微笑,更想亲眼看见三井此时应该扭曲狰狞的脸。

文远峰说,“三井先生,不需要紧张,其实我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你疯了。”三井勉强压制住怒火,他冷笑,表情确实扭曲又狰狞,“现在放了我,我可以保证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难道你不好奇我想要什么吗?”文远峰继续微笑,“先表示一下我的诚意,你和我合作,我保证你可以在不远的将来活着回到日本,并尽量让你免于接受审判。你应该知道,你们必将失败,你们都会成为可耻的战犯。”

“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亲手杀死你!”三井继续咆哮,怕文远峰听不懂,他宁可用蹩脚的中国话来嘶吼。“我一定亲手杀死你。”

“你不想回家?”文远峰有些遗憾,“那不是你的梦想吗?从诺门坎回来,你本来有机会回国的,其实比起做军人,你更想从政。可惜你的功劳被山上秀夫抢走了,他是你的队长?我没记错吧。”

三井掩饰惊讶,“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想和你做生意的中国人。”文远峰叹口气,“给我小晴翠,我保证你安全,这里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足够的食物,你可以活到一切结束。你知道那不会很久。”

“如果我不同意呢?”

“中国人有句话,先礼后兵。我既然已经开口,这生意就一定会做成。区别只是你现在点头,还是在我一根根切断你的手指,割下耳朵,挖出眼睛之后。你知道那样很痛,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死。你当然知道,你的朋友在哈尔滨对小契科夫就是这么做的。你一定会说出那个地址的,我可以跟你打赌。”

三井沉默,时间好像凝固了。

“她死了。”三井说,“我已经叫人把尸体扔到了城外。她死的时候很安静,瞎子的最大好处就是看不见危险,也就不会乱叫。”

文远峰想,也许是自己提出的条件不够诱人,也许是三井心血来潮,故意激怒对方来换取更多信息。而在叶乔予听来,如雷击。

文远峰看见叶乔予从地下室跑出来,手里拿着顶门用的木棍,狠狠打在三井头上。本来落处应该是后脑,但三井听见声音回头,木棍便直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三井在倒下前凸出的眼珠,像冬天冰层下缺氧的鱼。

血涌出来,叶乔予抡起木棍砸了第二下,三井看见叶乔予眸子中燃烧的红色火焰,好像画册里的地狱之火。死亡在三井毫无准备的时候来临。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起了所有未竟之志,他本该出人头地,衣锦还乡,而现在,他躺在异国冰冷肮脏的地下室里,血被泥土染成黑色,屈辱地死去。他会被同僚嘲笑,一如他们之前一直所做的一样。

诺门坎。三井想起这个地方,好像一切失败都是从那时开始。他错了,到死他也没想明白,从他从海船上走下来,双脚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叶乔予见过死人,也亲手杀过人,她曾经冷静地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在回房之后喝一口温好的花雕;以为自己手硬心狠,甚至缺少正常女人的感情和脆弱。而现在,她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整个人慢慢瘫倒。

小晴翠死了。那个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过几天好日子的女孩死了。那个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躲在暗处只求偷生的人死了。是,她没把小晴翠当成过亲人,可也不能眼见着她死。凭什么?那么多该死的人还没死。

很久,应该是过了很久,或者只是短短几秒钟,她听见文远峰说,“他的确该死。”

“是他指使潘驼子给黎多难设了局。七年前,黎多难带着人去了一趟四平,路上杀了几个落单的日军,其中一个是三井的弟弟。不管小晴翠死没死,他都该死。”

叶乔予像一个即将溺水而亡的人看见了浮木,慢慢抬起头。他好像能看懂她的心思,给她最有用的慰藉。

“小晴翠应该还在城里,一个三井随时想见想拿出来就可以做到的地方,不会距离宪兵队很远。”

“她没死。”叶乔予重复着,带着疑问。

“死人没有用。何况一个随时都能杀死的人,反而没那么着急去弄死了。他只是想激怒我。”文远峰把叶乔予扶了起来,他发现她很瘦,隔着衣服能够感觉到骨头的硬度。“我们还有机会。”

叶乔予不知道该不该信,还有更要紧的,接下来该如何?三井死了,就算小晴翠还活着,去哪里找?三井死了,应该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会有多少人因此死去。她该如何切断牵连?她感觉到了怕,不敢多想,又必须想。她好像走入了一个迷局,一个死局,四处都是墙壁,唯独少了一条破壁的路。

文远峰把三井的尸体拖进地下室,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一把枪,“这次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叶乔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怕没有用,没有路的时候就闯一条路,老天爷会长眼。找到小晴翠,大不了她去给三井偿命。

文远峰微笑,声音如水,“三井可以死于自尽。完不成交易,他要以死谢罪。不会牵连到其他人。我会安排好,你放心。”

在车轮撵过枯叶的时候,叶乔予想,她现在好像只能继续信文远峰,继续跟着他,没有其他可走的路。他盯着眼前,偶尔看向她,目光温润。

“对不起。”文远峰诚恳地道歉,“我无法保证什么,只能说我会尽力而为。”

“小晴翠会平安吗?”

“他一定找了只听他命令的手下。好消息是,他无法再下达任何可以伤害到小晴翠的命令了。而他也一定不会预期到自己的死。”

“你要怎么找到他们?”

“别忘了,我现在还是禁毒署的督察。”文远峰嘴角牵出一点讥笑,“现在我还能自由出入宪兵队。不过,我必须马上见到年不归,我想他不会让潘驼子活太久。”

“你曾经是讲武堂的学生,应该也当过兵。你的同窗战死,你和他的遗孀一起生活。你现在是禁毒署的督察,费尽心力想要找到鸦片并销毁,倒是恪守本职。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个想做点正确的事的中国人。”文远峰叹了一口气,“我想成为你可以信任的朋友。我需要朋友。”文远峰已经记不得自己在一天之内违反了多少次原则,他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只是因为他想。上级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次鸦片交易,要不惜一切代价销毁这些鸦片,让国联和世界上的同盟者看到我党的决心使命勇气能力。文远峰想,或许他所有的违背都是代价的一部分。

“你知道很多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说黎多难是因为三井才死,那你为什么不去阻止这一切?”

“我试过,可惜晚了一步。”

文远峰在赶到孤山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零星的枪响来自搜山的满洲国兵,他们身后跟着关东军小队,像赶着猎狗上山的猎人。潘驼子在保长家的厢房里喝茶,对面坐着三井。茶不好,苦又烫,保长看到潘驼子皱眉,心提到了嗓子眼,又想到藏在柴火堆里的闺女,腿肚子开始哆嗦。好在三井和潘驼子都没有挑这份理。文远峰知道已经无法改变局面,在被人发现前,偷偷离开。

许是因为累,叶乔予想了想,决定暂时相信他,她需要同伴,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时刻。在后面几天里,她一直在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好在她是那种不管对错,都要做到底的人。

“在年不归见到小晴翠之前,潘驼子不会死,毕竟,是要给黎多难祭奠,小晴翠应该在场,不然不合礼数。”

文远峰有些惊讶,他不太懂江湖规矩,所以也就没想到在如此严峻时刻都可能被狙杀的环境下,有人居然还要礼数周全。叶乔予笑了,虽然笑容短暂,转瞬即逝,但那是专属于她的笑容,清冷骄傲,为了目标,拼尽全力。到底是她,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重击又自愈,换成其他人,怕应该只剩哭泣了。

文远峰记得有次叶乔予喝醉睡着,不知梦了什么,眼角落出一滴泪,嘴唇却是紧抿着,怕这一点柔弱伤心被人看了去。从那一刻起,他想帮她。这念头长久地萦绕在他心里,现在好像终于能够付诸行动了。

当然,叶乔予永远不会知道。

在叶乔予和文远峰开车出城的时候,尹秋已经回到小院。她不应该回来。文远峰叮嘱过,在她见过宇都宫后要想办法出城,他给了她一把钥匙,那是位于城西的一间朝鲜人开的客栈,里面住着的都是鸦片走私者,他们猥琐阴暗,所以客栈很安全。但尹秋还是回到了这里,她尽量确保自己身后没有人跟踪,并想起在家中壁橱里还藏着一颗手雷。一旦有人冲进来,她会和他们同归于尽,她甚至在脑海中勾画出了所有应该做的动作,确保手雷爆炸。

好在没人,起码她没有发现有人。尹秋松了一口气,关上门,从地窖的酸菜缸里拿出电台。五天前,她在这里接到了上级给文远峰的指令,执行一个名为北风猎的行动。她在文远峰看完电文后亲手将纸条焚毁。

尹秋收起了电台,从地窖爬上来时,看见头顶一轮清凉的月晕。

文远峰说,“上级好像已经有半年没有联络过我们了。”

尹秋说,“所以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电文上说,完成这次任务,组织将送他们撤回关内。她可以去找张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天夜里,尹秋第一次上了文远峰的床,暗夜的笼罩下,她听见文远峰急促的呼吸,她安静地脱下衣服,手搭在文远峰胸前,他的心脏在加速跳动。

文远峰在最后关头从床上逃离,他冲到门外用冰水扑面,再回来时,整个人也像冰一样冷。

“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文远峰说完,抱起被子离开卧室。

尹秋在空了半边的床上,感觉到脸颊一片湿润。在和文远峰同居的大半年时间里,他们都是分床而居。他是君子,也是男人,她能察觉到他的克制,但他从没有表现过半点无礼。他和她一样不愿承认,他和她都需要张烨活着,哪怕是不知何处,也可以成为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不过,很偶然的时候,她也会有一点埋怨。她是张烨的妻子,也是个女人,在漫长幽暗又必须静默的夜里,她也有无法言说的欲望。

第二天一早,尹秋如常做好了早饭,豆浆,馒头,自家腌制的咸菜,点了两滴香油。文远峰低头吃着,默不作声。如同之前的很多个早晨。尹秋记得那会儿她心如死灰,满心纷乱的念头,想杀人,想自杀,想远走他乡去寻找丈夫的下落,每一条都是必死无疑。他让她搬了进来,说这是工作需要。他用两只手把她的手环抱起来,她能感觉到他掌心湿润的温度。他说,帮助我,这也是在报仇。她在巨大的悲伤中慢慢平静下来,她想她确实有用,她有在日本留学的经历,也是在日本加入了组织,学会了收发电报,虽然结婚后她有一度因为身体原因没能继续工作,但身上没有任何嫌疑和瑕疵。他用恳求的眼神盯着她,好像如果没有她,他简直没办法继续活下去。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尹秋看着文远峰放下碗筷,用白色手帕擦干净嘴角,在他起身离开时,她说,“谢谢你。”他笑了一下,短促真诚。

现在尹秋看着电台,心里一遍遍拟定着将要发送的信息,她将要如实向组织汇报文远峰的行动,他的反常和怪异,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她不知道这些文字发送过去后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只是在一遍遍字斟句酌间想起那夜他安静的脸。

最终,她放弃了汇报,她想,“不惜一切代价”,或者这也是其中一部分。

对于尹秋而言,没有比完成任务离开这里更重要的原则了。

宇都宫应该是最早判断出三井必死的人。尹秋离开没多久,他的办公桌上就摆满了满铁情报总部搜集的关于鸦片交易的所有资料,包括近几天发生的针对各地鸦片加工厂和原料专列的破坏和袭击事件。然后他拿起电话,打给藤田牧。藤田自诩为工程师,官方身份为奉天鸦片加工厂的厂长。他们都喜欢品茶,聊哲学和艺术,听德国交响乐。他们也有不同,宇都宫是个悲观主义者,他明白之前所有的胜利都将用更惨烈的失败作为补偿,而藤田牧则觉得就算有些许波折,但一定会成就美好的结局。所以就算奉天鸦片加工厂遭遇袭击,面临一周后无法交货的风险,藤田牧也依然觉得一切会有转机。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转机来自宇都宫。

宇都宫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提醒,满洲国那么多鸦片走私商,他们手里的存货应该比你工厂里还多。还是没忍住讥讽,口口声声掌控全局,其实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藤田牧没理会,停了一秒后惊喜,对,三井,他几乎是嚷出这个名字,三井隆平,当时要把鸦片倾销到没被占领的地方,参谋本部派了他来协调。他现在在哪儿?宇都宫没有回答,沉默表达的意味有时候比言语更多。

“我们都是为了各自的目的。”宇都宫叹了一口气。

藤田牧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放心,这是我的专线电话,接线员是我的朋友。除了我们三个,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曾经联络过。”有时候他不太理解宇都宫,更多时候,他明白人各有志。所以他们还是朋友。

“所以……”

“所以,他在哪里不重要。我觉得你应该有办法拿到他的记录。”宇都宫知道参谋本部的工作守则。

宇都宫需要藤田牧出面,也知道他应该很快会找到文远峰。在做工程师之前,藤田牧曾在东京长野学校任高级教官。这是一间专门培养间谍和特务的学校,他擅长寻人暗杀及一切,也在各个部门包括关东军、梅机关遍布桃李。工程师只是他多重身份中的一种,也是最喜欢的一种,他说在面对机器数字原料的时候,他能感觉到久违的轻松。

宇都宫保住了妻儿安全,保住了他想要的体面和属于贵族的骄傲,他想回国的时候还能看见蝴蝶兰开花,这样很好。他没有说出文远峰,并不是心存仁慈,也不想承认真的怯懦,当然就算承认也情有可原,毕竟他要为妻儿的安全考虑。如果认真细究下来,他确实也有层想要坐山观虎斗的意思。藤田牧素来骄傲,因为难寻对手。他甚至希望文远峰能够给藤田牧一点教训,他不介意在藤田牧收起全部乐观后再出手相助。他几乎是在这会儿才发现他讨厌藤田牧的乐观,真的很讨厌。

半个小时后,藤田牧在关东军参谋本部的办公室里拿到了三井锁在保险箱内的所有文件。参谋本部随即发出了三井和潘良辰失踪的消息,命令全城搜寻。因为藤田牧表示他已经找遍了三井可能去的地方,所以鉴于眼下情势紧急,三井一定遭遇莫测。教官说的话,学生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随后,藤田牧在满铁和参谋本部临时召开的机密会议上被授权接管三井之前主办的一切事宜,他表示会全力确保鸦片交易顺利进行,其他人则保证会全力协助,满足他一切所需。

藤田牧胸怀激荡,原来他不单单是个工程师,他依旧是个士兵,怀着骄傲和荣誉,面对艰难的宏大的任务,会热血沸腾的士兵。也许是平静太久,现在他觉得平静太过无聊。

他坐进三井的办公室,低头研究相关文件和账目,发现就算奉天鸦片加工厂现在就停工,潘驼子和他找来的关内走私贩子也一样能凑出所需交易的鸦片。他在心里认可了三井的工作,并打算在日后论功行赏时一定要填上这一笔。很可惜,三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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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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