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待再次抬起头来,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映入眼中。
江宿驻足停滞几秒,立刻加快了步伐,这是他梦寐以求,天天流连在梦中之景。
海滩在夕阳下砂石闪烁,海星贝壳熠熠生辉,一阵海风吹来,清香入鼻。江宿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快走几步,眼前之景更为熟悉。
是红树林海湾。
浪花肆无忌惮涌到脚下又连连退去,反复如此,似乎永远不会休止。身后红树林随风起舞,火红一片,与天边落霞融为一体。
江宿不禁红了眼眶,他双手负在身后,眺望大海。偶有海豚跳出海面,激起阵阵浪花,海鸥盘旋于空,嘶鸣畅快。
“恰年少正当时。”江宿语气哽咽,自言自语。恍惚间,好似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那时,江宿同自己的好友长生孤苦相依,二人都是孤儿,被遗弃在红树林海湾之中。年幼时,便被同行中的年长者欺辱,每每都是长生挡在自己身前,代受皮肉之苦。
昔日之情,他不敢忘却。
待稍微年长了些,长生生得俊俏,前来说媒之人络绎不绝,却被他都挡了回去。
只因为,他曾答应江宿,要同他一起实现他们的梦想——那就是成为富甲一方的海盗王,开海上最豪华的销金窟。
于年幼无知的他们二人而言,这无疑是痴人说梦。可每当江宿想要放弃,回归最为质朴的生活之时,看着长生眼中的斗志,便说不出口。
长生为他,已放弃了安定祥和的平凡人生,他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二人不甘于每日沉溺幻想,便投靠了海盗王的队伍。海盗王,于江宿而言,也算是契机。长生和江宿两人天资聪颖,可海盗王的队伍人才济济,均是有鸿鹄之志之辈,二人去了船队,只能从打杂的干起。
于江宿和长生命苦的二人而言,这般日子虽苦但也习惯了。终于,不知在被旁人欺辱了多少次,经历了多少磨难之后,他们才逐渐成长起来,找准时机得了海盗王的青睐,给他们二人稍稍提了头衔。
待羽翼较为丰满之时,二人逐渐壮大成几十人的海盗团伙。
与海盗王告别之际,海盗王本想挽留他们,可当听到少年二人有鸿鹄之志,不愿永生做人下属,欣慰一笑,便也放他们走了,两人作揖告别,旋即便同海盗王分道扬镳。
海域之上,艰险异常,多亏长生足智多谋,二人才能化险为夷。偶有清闲之时,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便忍不住畅想未来。
“诶,江宿,”长生半倚在桅杆上,挑了挑眉头,一脸笑意,“你说倘若有一日,我们二人也成了海盗王,有了自己的船队,要如何设计旗帜?”
“旗帜?”江宿苦思冥想,之前他倒是没幻想过这个,只是想要无尽的金银珠宝,好让他们二人不再去过凄苦的生活。
“是啊,”长生拍了拍江宿的肩头,眼神之中满是期待,“你看海盗王那旗帜,多潇洒,多威风,咱们也得整一个!”
“你说得对,这旗帜可是脸面!”江宿点了点头,暗暗沉吟,“不如,旗帜底色就用黑色,黑色多霸气!”
“黑色?”长生一手撑着头,仰头望天,“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图腾该选择什么?青龙白虎?还是凤凰玄武?”
“你这也太俗气了些。”长生笑着撇了撇嘴,“我看啊,咱不如用骷髅头,多有威慑力。”
说着,长生还晃荡着自己手中的骷髅头戒指,江宿嗤笑一生,“还不如金元宝呢!是我,我就用金丝银线绣出许多的金元宝,让他们看了咱们就晓得财大气粗不好惹!”
“我这俗气?还是没有你俗啊江宿!”长生笑嘻嘻地推搡了下江宿,江宿也被他逗笑了。
两个少年在甲板之上追逐打闹,海风阵阵,此情此景美得好似一幅画。
江宿从回忆之中拉扯出来,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掌心,缓缓打开,正是那日少年落入自己手中的骷髅头戒指。
只是,江宿的目光却悲凉了几分。他们二人的分离,却同这昔日回忆相差千万里。
一日,海风大作,他们二人的船只对面正是一条海盗船,那船来势汹汹,避无可避。江宿同长生商议,既是朝着他们二人而来,那不如便黑吃黑,将对方一网打尽,也好壮大自己的力量。
两人既已决定,便迅速规定了分工。
“我正面对抗,你偷袭。”江宿目光所及正是对面摇旗呐喊的海盗,语气坚决。
“不可,你身手敏捷武功却并非上乘,你还是适合偷袭。”长生摇了摇头,心中却暗暗猜测,以江宿之身手,必然会毫发无伤。
“可是……”江宿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长生打断了去。
“就这样。”说罢,长生转身便走,命人放下绳索。
见状,江宿只好同他的手下以水鬼之身偷袭,长生则正面对抗,一片血海之中生者身中数刀旋即身死,江宿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兄弟被敌人的尖刀刺穿,眸子猩红,回头去看长生,却见他眉头紧缩,若有所思。
方才二人分离之时约定,待事成之后,便于红树林海湾回合。
两人遥遥之中目光对视,满是深沉。
可谁知,这一仗,敌人早有准备,此战惨烈异常,敌我不分,死伤无数。那敌人的战术比他们二人高超数倍不止,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普通战术根本难以抗衡,不过半个时辰,就落入到了敌人圈套,对方根本不止一艘战舰,从身后又突然出现一艘援助船只。
耳中充斥着惨叫声,呐喊声,嘲讽声。一片血水之中,江宿回头望去,就见长生在甲板上同对方兵刃相接,朝他嘶吼着,“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江宿本欲停留,却见长生拼命劝导,便只能先行撤退。撤退途中,敌人穷追不舍,手下为了掩护江宿,均已身亡。江宿血拼杀出重围,也浑身是伤,性命垂危。
只是,江宿依旧苟延残喘去了红树林。等了多久?十日,还是半个月?江宿记不清了。
不过江宿清楚地记得,长生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论是红树林,还是这茫茫海域,再无长生的消息。
同他一齐消失的,还有他们那晚几乎全军覆没换来的战利品。好似长生这个人,只是江宿杜撰出来的幻想,而非真正在这人间走过一遭一般。
又等了数日之后,江宿终于心死。茫茫无际的红树林中,江宿一声苦笑,牵动着身上的伤口疼痛,却比不上他心痛一分。
他未曾想,他同长生这么多年的情义竟比不上一船财宝。人心叵测,就算历经千辛万苦,也不能彻底看清人心。
自此以后,江宿发奋努力,依旧从喽啰做起,欲再次白手兴家,任人嬉笑打骂也笑脸相迎,不顾颜面,缓缓笼络人心。
不知经受了多少磨难,终得了海盗王赏识,在海域树立名声,一步步走向了北域五煞之一。
只是,在这么多些年来,豪气爽朗的江宿也逐渐变得爱财如命狡诈多疑,既然长生是因财才离开自己,他便愈发爱财,也愈发顾忌旁人的贪得无厌,以免他们走了长生的老路——他已不能再经受这样的痛苦。
蛊羽阁内,众人皆可享受金银财宝,却不能拿走,否则,便会被江宿取了性命,以解心头之恨。
他念旧,却也恨旧。
这些年来,前来投奔江宿的人不在少数,可他却再不肯相信别人了。
偌大的阁主船内,江宿常常孤身一人,夜不能寐,兀自看月发呆。那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依偎海边谈天说地,欣赏月光,是再也回不去的故梦。
如今金银财宝再多又能如何?自己独自坐拥千万黄金,也难得一知心友人。
江宿并非是没有暗中打听长生的下落,可这个人好似从人间蒸发一般,不得踪迹。
直到一次,有从外洋而来的顾客,慕名前来拜见江宿,才提及到了长生。
那人说,他曾在海外见过长生,意气风发,挥金如土,他做了逍遥自在的大岛主。徒留美人与钱财,身边再无兄弟,从不提及旁人,只是醉酒时会喊到“江宿”二字。
事已至此,江宿对长生失望至极,也不愿再去找寻了。只是内心深处,也偶然会思虑,只要长生过得好,安康顺遂,便也算是年少时的梦想实现了罢。
他同长生,都是逍遥一方的海盗王,如此甚好。
只是偶有树叶窸窣之声,置若梦中的江宿也会触景生情,常常追念在红树林的那段光景。
尽管嘴上不言,可在他内心深处,江宿多么希望这些事从未发生过,他和长生仍旧是生死兄弟,仍旧并肩追逐海盗王的梦想,能够比肩欣赏这海域之上的歌舞升平。
只是,往事不可追,斯人已变。无论江宿如何恳求流连,也不会再回过头去,找寻长生。而长生,也从此不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直至前些日子相见,他才知晓,长生已成骷髅亡魂,他们兄弟二人,早已阴阳两隔。
想到此处,江宿眼窝湿润,现实之中,红树林依旧,蓊郁千古,可谁人还记得在此立誓的长生同他呢?
无人记得,甚至长生自己,也早就忘却了这段光景。
江宿一声悲叹,望向遥遥海面。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若这就是命数,他便认了。
忽而,江宿诧异地瞪大双眼,朦胧之中,这茫茫海域之上,好似真的看见远处海上驶来一只小船。
那船只,如同初次成王时如出一辙,黑色的旗帜上还未曾落下图腾。而伫立在船头之人,站的正是少年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