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看不出,你最初时竟对夜明君并无非分之想。”陆黎昕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在她的认知之中,竹林四贤向来是要将所求搞到手才肯罢休,无论以何种手段,只要目的达到即可,却不曾想夜明君竟是个例外。
“自是不能。”凤仙讶异道,“乐师本就同妓子不可混为一谈,二者也向来不互相沾染。直到那日,我同夜明君哥哥才有所交集。”言至于此,凤仙眼中流露出渴慕之色,小女儿姿态引得陆黎昕在心中一片唏嘘。
“如何了?发生了何事?”陆黎昕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腿而坐,静静等着后文。
“那日,老鸨故作欣喜,告知我有一客人指明点我,说是家产万贯,若是有幸得他青睐便可从这苦海之中脱身。”凤仙一手捧着脸,眸底掠过一丝苦楚,“青楼女子,向往的不过也就是得一人救赎。哪怕为妾,也比在这烟花巷柳之地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好。”
“可谁知,等我见了那人,才发觉竟是名慑京城的活阎王。传闻中他手段阴毒,以折磨青楼女子为乐,我战战兢兢同他行房事,事儿发生到了自己身上,才知晓痛。他的手段,丝毫不比牢房来得痛快。”凤仙说着,便不由哽咽起来。
“你……可还好?”陆黎昕看着凤仙几欲垂泪,心中终究是有些不忍。
“不好。”凤仙拼命摇头,语气哽咽,“铁烙、锁链、刀具,轮番上阵,我哪里能好?当日我已不知晓究竟是如何才能熬得过去了。然而,就在晕倒之际,我瞧见了夜明君哥哥的身影。”
“入了青楼,便寻不得人情,人人都同看笑话般的看向赤裸浑身鲜血的我。我先是向老鸨求救,可老鸨却像是看惯了这种事儿,一狠心就将我踢倒了一边。我又转头看向芙蓉她们,她们素日里和我姐妹相称,可那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更是一脸厌恶,唯恐我连累她们。”一滴清泪从凤仙脸庞划过,陆黎昕的心中既是可悲,又是憎恶,“只有夜明君哥哥……是他不顾自身安危,将我从那房间救出,还为我披上了他的玄衣。”
“若是如此,后来,夜明君怎会屠杀沥海城百姓?”陆黎昕不解地问,她向来通晓人心皆有两面,却不知夜明君究竟是何以生得变故,能从那般温润之人摇身一变成了恶魔般的存在。
他所成的,不就是曾经的自身所憎恶的么?
“你且听我细说。”凤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的猜忌也曾是我的梦魇。曾几何时,我也难以面对夜明君哥哥的转变,先前,他原本心地良善温和,青楼之中,唯有他将我们四姐妹当人看。时常嘘寒问暖,关心身上伤势。素日里我遭受排挤欺负,他便耐心宽慰我;见绣球机灵,便对绣球体贴入微,教她谋算人心;芙蓉好吃,便将那一座城的好吃的都寻了来;海棠喜伞,便寻来最好的手艺人替她打造。诸如此类之事,太多太多……”
“每每饱受欺凌之时,不欲在世上苟延残喘的念头便侵袭入了脑海。然每当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际,我便会想起来夜明君的些许温柔对待,都会感到又有了活下去的意志。”
“他的出现,算是你的救赎,可救赎,有时也能将你推入深渊。”陆黎昕眸子微微暗沉,不禁想到了万俟沧。
于万俟沧而言,自己若非也是这般存在?她能解开缚龙索,也能因缚龙索牵扯到万俟沧的性命。
“你说得对。是救赎。他是我暗淡生命之中唯一的光,所以,即便后来夜明君哥哥因为吸收了万花仙铃的夜来香碎片,性情大变,与从前判若两人,我也从未想要离他而去。夜明君哥哥知晓我们八字,正是能吸收万花仙铃碎片之命格,故而也将我们引荐给了黛眉仙子。这兴许也是因为他想同我们相守一生吧。”凤仙的眸子忽而坚定起来,陆黎昕暗道不好,她本就不该对这竹林四贤抱以同情。
前世凄凄楚楚,是不幸。可不幸,也并非她们在这人世间加害于人,肆意虐杀的理由。
“他愿让我们四人同他一齐沉沦,那便是将我们四人记挂在了心上。纵使他雄心胜天,又如何?”凤仙并未察觉到陆黎昕神色之中的变幻,转而继续说道,“他想要我们杀谁,我们便杀谁,就好了。不过人命而已,这世上,有人性的才能称之为人,无人性的,便不配活着。”
“可是你们当初在沥海城,并非只杀负心人。”陆黎昕眉头微蹙,悄无声息叹了口气,“凤仙,你如此这般,身负无数血债,可曾后悔?”
“后悔?”凤仙粲然一笑,眸底却是让人惊悚的畅意,“怎会后悔?陆黎昕,你别忘了,你也不过就是我们要杀的人罢了。唯有你死,才对得起夜明君哥哥的一番心血算计。”
“既然他杀不死你,那我们四人便会为他复仇。告知你这些,也不过就是让你死得清楚些。夜明君哥哥在我困顿之时给予我的温暖又怎能轻易忘怀?”说罢,凤仙站起身子,笑得前俯后仰,泪珠却大颗大颗从脸庞肆意滑落,“他死,我便要让你们所有人给他陪葬!”
闻言,陆黎昕心头一颤,她竟是没想到,竹林四贤对夜明君竟已矢志不渝到了如此境地,一路追随也就罢了,竟是如同宠物一般被他圈养而不自知。
听了竹林四贤的种种过往,陆黎昕不住喟叹。
只是,似是那轻微的叹息声惹恼了凤仙,她凤眸一冷,飞速一跃,手掌上下翻动,将结印突破。瞬间,原本被割据开来的空间不负存在,水晶牢笼,重回最初之际。
“你们在说什么,怎用了如此久?”绣球款款走向凤仙身旁,只见凤仙嗤鼻冷哼一声,不屑地看向陆黎昕。
“不过是告知她死期将至罢了。”凤仙冷冷说道。
绣球眼珠一转,似觉有异,然心中思虑却被一道脚步声吸引。转身望去,来者不是旁人,而是这女儿国的女王——阿珠。
阿珠此时正四处敲打这无形的盾墙,神情焦急。
绣球衣袖一挥,便见四处波澜涌动,从阿珠身旁涌现出一个通口。
“女王此时不辞辛劳来这水晶监牢登门拜访,是何意?”芙蓉走向阿珠身前,视线不禁落在陆黎昕身上,她自以为阿珠是来为陆黎昕求情。
阿珠顺着芙蓉的视线看去,也发觉陆黎昕正在打量着自己。
只见阿珠云鬓高挽,纯白玉簪镌刻龙的图腾,与一侧的金步摇相得益彰。身着一席月白锦裙,似比初见遮掩了几分玉体,腰间罗带更显得她身姿绰约。彼时,她正双目湛湛有神地望向自己,肌肤细腻如同羊脂,少女脸庞不谙世事,可眸底却是一丝冷意。
“法师不必多疑,我当然不是来看望陆黎昕的。”言语间,阿珠视线一转,眼神之中的厌恶也敛去了些,对着法师,倒是一如往常春风和煦。
“那是为何?”芙蓉步步紧逼,继而追问。
“法师可记得那日前来王宫闹事的草民?”阿珠美目一寒,佯装愤怒。
“不过区区一介布衣,斩杀便是。”凤仙一声嗤笑,淡然说道,“倒是不知晓自己几斤几两,竟敢在王宫闹事,恳求男子尊严。谁人不知这女儿国本就是女子的天下。”
“自是如此,只是,那草民却是诡计多端,在王宫处处寻女官为其佐证,这些女官也不知是如何被迷了心魄,这几日天天来大殿之前为之求情,”阿珠叹了口气,面容之上愁云遍布,“扰得本王连个清梦也无。”
“既是忤逆女王,那自该处死,哪里轮得到女官指手画脚?”芙蓉立即说道。
“女官人数众多,若是都处死了,倒是不利于本王清誉。倒是有一女官令本王记忆深刻,法师们可曾记得你们赠予的毒酒?”阿珠脸上漾起笑意,似是享受将人命玩弄股掌之中的快感,“那日那名女官也在婚宴之上,饮了毒酒并不自知,如今毒发,若是能以解药折磨一番,倒是不错。”
然而,竹林四贤却对此并不买账。
“区区一个女官,怎劳烦女王如此挂心?死便是死了,也勿来浪费这解药了。”绣球冷眼看向阿珠,阿珠被这忽如其来的冰冷吓愣,身子一颤,还未等反应过来,又听绣球在一旁嘟囔。
“若真是有本事,就叫那女官自己去东峰殿内寻解药。”凤仙口直心快,信了女王的话,不欲再与之纠缠,便有些恼地说道。
然而,这句话刚一说完,其余三位花妖便剜了她一眼,凤仙不明所以,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忽闪忽闪眨着。
“法师所言极是,一个女官而已,倒是本王多虑了。”阿珠应了一声,而后便以政务缠身为由,转身退了这水晶监牢。
周遭石壁巍峨,阿珠身子悬挂于高空之中,她强忍着心中的惧意朝上攀登,不敢再看眼下。不知过了多久,待她登了顶峰,已是黄昏。四下无人,阿珠鬼鬼祟祟匿入东峰殿内,不敢用火折子,只能四处触碰,终是在檀木古盒里寻到了解药。
只有一颗。
就当阿珠转身欲走时,忽而听到海棠的轻呼声,“什么人?”
四下烛火忽而亮起,阿珠屏息凝神,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匿在一处屏风后。
脚步声愈发近了,阿珠额角的汗珠已将鬓角浸湿,却听到海棠忽而轻笑,“原是只野猫,去死吧。”
一阵掌风,小猫的尸首砸入阿珠的视线内,脚步声又去。
待终是没了动静,阿珠这才战战兢兢地从东峰殿走出,一步三回头,终是提心吊胆远离了东峰殿,却未曾想脚下一滑,险些跌入万丈深渊。
阿珠死命拽着一旁的藤蔓,一点点挪动,这才站稳,终于离去。
不顾性命来寻这解药,不为其他,而是为了万俟沧。
那日,竹林四贤同陆黎昕于深林一战后,陆黎昕被竹林四贤带走,万俟沧却主动倒戈。
阿珠自是不信万俟沧能在须臾之间便回心转意,可当万俟沧提出愿与她成婚,所有的理智便不复存在了。
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能得到他么?
洞房花烛,气氛旖旎,万俟沧面色如常,嘴角噙着笑意,阿珠喜笑颜开,细数这些年来的经历。
情到深处,交杯饮酒,可当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撂下酒樽时,阿珠却见万俟沧嘴角却流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