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司曳缓缓道：“殷胥以魅术操控我百年，为何偏偏在此时，魅术突然解了，你们就不奇怪吗？”
“是您母族的家人潜入了赤叶城？”孟七喜猜测。
“确实如此，但却不是我的族人，”司曳点了点头，“你们应当知道，百万年前我曾与蛟族北海太子，也是如今寂神渊领主敖澜有过婚约，后来……”
司曳沉默片刻，孟七喜与道煌已然听拾青讲过这一段往事，并不意外。
“这一次潜入赤叶为我传信的，是敖澜的亲信，也是他替我破除了殷胥的魅术。他告诉我，停云泽被奇怪的疫病侵袭，死伤无数。母族多番送信向我求救，却被殷胥全然拦截。如今疫病已侵入寂神渊，敖澜本想寻求殷胥的帮助，可殷胥却始终不予理会。敖澜为了蛟族，无奈才出此下策，派人潜入赤叶向我报信，这才碰巧解了我的魅术。”
“原本我已然决定随他一同启程离开赤叶，可不巧就在那时，殷胥从天庭归来，还带回了那个叫做梧音的女人，”司曳长叹一口气，目中流露出一丝痛色，“殷胥见我魅术已解，自知不能再骗我，便直接下了封禁，将我关入结界之内。而那名前来寻我的线人，也被他以擅闯赤叶的名义……杀了。”
众人一阵沉默。
“外祖父他……他不应当是这样的人啊。”听夜不敢置信地喃喃。
“那梧音背后，怕是另有其人”道煌眉头紧锁，忽然出声，“夫人方才所言，您母族的瘟疫，恐怕也与此脱不了干系。”
“无氏族人与我幽冥界当年覆灭的干系尚未说清，如今又躲藏在玄武界暗中搅弄风云，兄长也被他们蛊惑不知去了何处，无论如何，此事我都会追究到底，”孟七喜开口道，“若夫人已决意离开，我愿护送夫人一同前去。”
道煌看了孟七喜一眼，立刻道：“那我自然也要同往。”
“公子和七喜娘亲去哪，我也去哪！”上官彩忙道。
司曳看着众人，眼中略略流露出一丝感动，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模样。
“既如此，我们即刻出发，”司曳起身，回头看着拾青，“此去不知会发生何事，便是颠覆整个玄武界也不无可能……你留在赤叶城中，涉江和……就拜托你了。”
拾青看着司曳，跪下向她行了一个大礼。
“夫人放心，拾青必定竭尽所能。”
司曳点了点头，起身走出门外，众人无言，相继跟随而去。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忽然传来。
“母亲！”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涉江一脸凄惶地冲司曳奔来。司曳脚步一顿，眼中罕见地流露出慈爱之色。
“本是不想见你的，只怕见了又舍不得走。”司曳叹了口气，涉江扑进她的怀中。
“拾青早已将一切都告知于我，母亲此去不知何时才能有再见面的机会，怎能不再见您最后一面。”
“好孩子……”司曳心疼地看着涉江，“你与我，与你姐姐都不同，是我们之中最清醒的那一个。可是如今，我竟希望你不必那样清醒……妖族的寿命尽管如此长久，也抵不过有朝一日天降横祸，我作为母亲，只希望你能不至于独自挣扎，抗下一切。”
涉江闻言抬头，顺着司曳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站在廊下的拾青。拾青提着一盏灯笼，另一只手中抱着涉江未来得及穿上的披风。
“母亲，我明白的，”涉江道，“您无需担心我，我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我在意的人。”
涉江退后一步，向司曳行了一个大礼。司曳目中含泪，点了点头。
一旁的道煌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他之间微动，一线红光飞出，分别缠绕在涉江与拾青的指尖，旋即隐没。
“你又做了什么？”孟七喜注意到道煌的举动，开口问道。
“没什么，”道煌解释，“不过是以防万一之时，能让他们互相彼此关照的小法术罢了。”
赤叶城外北郊，司曳带着众人驻足。
“四领主的领地之间，分别以天堑相隔，没有领主的同意，不得擅入，”司曳对众人道，“狐族与蛟族之间亦然，此天堑两侧没有通路，而其中流动的则是连羽毛落入其中都会即刻沉底的弱水。寻常人根本不可能通过，幸而我并非寻常人。”
道煌一愣：“夫人的意思，莫不是要化出原身，直接飞渡天堑？”
“正是，”司曳道，“玄鸟族真身，展翼八尺有余，载你们几个，绰绰有余了。”
众人这才得知司曳的打算，上官彩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司曳夫人，这怎么好意思呀……”
司曳冲她微微一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便是冲着听夜的面子，我也得载你们过去啊！”
道煌与孟七喜都轻笑起来，上官彩和听夜都一阵脸红，不等二人再开口，司曳周身一阵红光已然亮起，不出片刻，一只泛着流光华彩，黑赤相间的巨鸟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巨鸟发出一声清唳，金色的瞳孔望向仍在呆立着的众人。
“快上来，我化出原身，便无法再掩藏气息，恐怕殷胥很快便会发现。”
众人这才回过神，在听夜的指引下登上玄鸟巨大的脊背。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哨响，但见梧音带着她的黑甲武士已然紧追而至。
“快走！”
听夜出声催促，玄鸟翅膀煽动，卷起一阵风浪，将黑甲武士阻挡在外。下一刻，司曳双足离地，载着一行人直往天堑飞去！
梧音一咬牙，手中黑气化作长鞭，领着黑甲武士旋即飞身追去！玄鸟背部，孟七喜见状，放出乌号弓，对准梧音连射数箭，只见长箭竟然穿着梧音的身体而过，丝毫无法对她造成伤害！
“这……怎会这样？”孟七喜愣住。
“你别忘了，她是从幽冥界出来的，”道煌侧身立在孟七喜身边，“你幽冥界的武器，已然不可能再伤到她了。”
“那该如何是好？”
道煌指尖分出一缕灵力，缠绕在乌号弓之上：“你再试试。”
孟七喜闻言，再度瞄准梧音射出三箭，前两箭被梧音避开，第三箭却正中梧音肩头！梧音来势一阻，伤口中汩汩涌出黑气，仇恨地瞪着孟七喜。
“坐稳了，我们要过结界了！”
耳边传来司曳的声音，众人心神一凛，只见听夜站在玄鸟额前，手持匕首割破掌心，在空气中画下一道晦涩符咒。狐族领地的结界在领主血脉的号召下缓缓撕裂，露出眼前一道幽深的天堑。
“休想逃！”
就在此时，数道怨气汇成的铁索裹挟凄厉的喊叫声从后追至，呈网状向着司曳围杀而来。怨气擦过司曳的翅膀，司曳忽地发出痛楚的嘶鸣，只见她华丽的鸟羽片片跌落，留下彷如被火焰灼烧过一般的伤口。
“外祖母！”听夜焦急地大喊，试图用狐火攻击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气，然而收效甚微。
“我没事，”司曳忍痛振翅，“结界短时间内无法开启两次，这黑气拖慢我的速度，若是结界关闭了，咱们就真出不去了。”
“我……我或许有办法……”一直不出声的上官彩，忽然怯怯地开口。
“彩儿？”道煌面露意外。
上官彩双手结印，闭上眼睛，不出片刻，一道七彩的光晕从她身上腾起，逐渐扩大至笼罩住司曳巨大的玄鸟本体。光晕所到之处，黑气竟渐次消散。
“这是……”孟七喜面露惊异之色。
“我的神力与公子同出一脉，如果公子的红灵剑能够斩断怨气，那我也一定可以，”上官彩勉力支撑，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况且我的百花之力，本就有净化的作用。”
“孩子，辛苦你了。”司曳心疼出声，旋即挥动双翅，在上官彩力量的加持下，冲向结界的开口。
玄鸟身后，梧音受伤，眼见再难阻止司曳离开，不由恨恨开口。
“司曳，你与殷胥，好歹也有百年夫妻情分，便就这样放心一走了之！？”
玄鸟身形一顿，司曳沉默不语，冲过了结界，空气中唯余下一道声音。
“你转告他，此生缘分已尽，来世最好也勿再相见了。”
庞大的结界缓缓闭合，赤叶城被甩在身后，远远看去，灯火辉煌，丝毫觉察不出其中异状。而众人眼前，是一道幽深漆黑的天堑，绿色的幽光从天堑底部折射上来，隐约传来水流湍急的声音。
众人一时沉默，听夜看着司曳，忍不住开口发问。
“外祖母，您真的舍得外祖父吗？”
司曳一阵沉默，半晌，缓缓开口：“你不是问我，你的父母，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想必我所经历的这一切，你们大概也能猜到，狐族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法术，就是魅术。魅术以施术者自身法力为代价，完全控制施术对象的心神，被魅术捕获的人，不仅不会有所察觉，反而还会觉得，一切都是出自自己的真心意愿。”
“殷胥对我是如此，你的母亲对你的父亲，也是如此。”
听夜一愣，从都城开始的一切前因后果，仿佛都被一条冥冥中的丝线串了起来。
“当年，你母亲殷念如你一般私自逃出玄武界，爱上了一个人类，也就是你的父亲听之言。听之言早有婚约在身，也不愿背叛自己的未婚妻，因此断言拒绝了殷念。”
“谁料念儿一气之下，对其施展了魅术，将听之言一介凡人，直接拐带回了玄武界。念儿本是下一任狐族领主的人选，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实在难以服众。殷胥震怒之下，本打算杀了她以儆效尤，不料她却说，她已然怀了孩子，并愿意将狐族领主的位置，交给这名孩子，也就是你。”
“殷胥这才认下了这桩丑事。然而我们都没想到的是，听之言的未婚妻竟从未放弃，数十年间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甚至为此拜入仙门。在你出生后不久，她不知用何种方法，进入了玄武界，破了听之言身上的魅术。”
“听之言黄粱梦醒，既无法面对殷念，也无法面对已然白发苍苍的未婚妻，只好自行了断。殷念为爱成狂，要手刃听之言的未婚妻，被殷胥拦下，没过多久，便也郁郁而终。”
“那名未婚妻，想必就是在都城帮韦城杀人的秋婆了吧。”上官彩恍然大悟。
“那名未婚妻带着听之言的尸身离开，我们也未再追究她的下落。”
司曳叹了口气，至此，听夜父母双亡的真相，终于彻底清晰。
“狐族不懂爱恨，只会用魅术操控人心，”见听夜一时怔愣，司曳不由出言宽慰，“幸而你有一半人类的血脉，你要切记，不可变得和他们一样。”
道煌闻言，却发出轻声喟叹：“此言也不绝对。”
“有人的喜爱，是愿意日日相伴，逢人便展示、夸奖；有人则喜欢避开人群，只享受无人打扰的二人世界，人与人大有区别，表达喜爱的方式自然也千差万别，又岂能说前者的喜爱就比后者更少？”
众人一怔，却见孟七喜很快皱起眉头，不赞同地开口：“是论对人之喜爱，怎么却被你说得如同对待物品一般？莫说是爱侣，即便是朋友之间，人与人最基本的，便是尊重彼此。若是真的喜爱，又怎能真的丝毫不在意他人的意愿和感受？”
道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只是人心隔着肚皮，这世间也多得是有口难言，爱恨颠倒的错事。或许，殷城主也有难言之隐吧。”
“难不成，你是又看出了什么？”孟七喜狐疑。
道煌故作不解：“七喜姑娘，误会我了。”
不待孟七喜再开口，一阵强劲的气流忽地从前方涌来，将众人吹得趴伏在玄鸟巨大的脊背上方。道煌抬起头，只见众人已然越过了天堑，前方是一座漆黑的绝壁，高耸入漆黑的天幕，石壁上，隐约有金色的光纹流转。
“我们快到寂神渊了，”司曳的声音传来，“坐稳了。”
司曳猛然加速，一头撞向石壁，石壁上出现一个旋涡，瞬间将司曳给吸了进去。
另一边，赤叶城内。
梧音捂住伤口，踉跄从地上爬起，试图再次召唤黑甲武士，然而怨气凝结一瞬便消散，再也不听梧音的号令。
梧音面上露出一瞬惊慌，再也顾不得肩上的伤口，浑身颤抖地伏地下拜。
“主……主人！”
残存的黑气慢慢聚拢，形成一道无面的人形虚影，俯视着梧音。而他正是残存的无氏族人最后的首领，无相主。
“不过区区一只玄鸟，你都阻拦不住，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无相主话音未落，驱使怨气袭向梧音，黑色的雾气层层包裹住梧音，竟似乎从她的七窍之中吸取生命。梧音无力挣扎，露出痛苦之色，只能哑着嗓子急切辩解。
“主人息怒！此事原本尽在掌握，实在是其中出了意外！就在几日前，狐族少领主回到玄武界，带来了几个外人！其中除了天界之人外，似乎还有两人，是当年幽冥界覆灭之时侥幸逃生的王族余孽！”
梧音话音未落，黑气骤然一松，无相主嘶哑的声音终于产生一丝波动。
“幽冥王族余孽？”
“正是！”梧音稍稍回身，继续道，“她手中拿着乌号弓，我看得真真切切！”
无相主一阵沉默。
“主人可还记得当年的瑾澈上神？”梧音小心翼翼试探开口。
“瑾澈？他不是早已在百年前自刎投江了吗？”
“确实如此，可此次与狐族少领主一同回玄武界的那两名天界之人中，有其中一人，手握一把红色的剑，那剑上的神力，竟能斩断怨气！百年以来，除了瑾澈，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梧音面露急切，无相主陷入沉默。
“瑾澈复生，倒也不无可能。有意思。天生神族自刎，是会招致天谴的大罪，雷劫之下魂飞魄散，连一缕神识都不会留下，到底是谁有这般能力，竟然让他死而复生？”
无相主的声音中透露出浓浓的兴趣，梧音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今日的惩罚可能就到此为止。
“可是主人，若真是瑾澈复生，又与幽冥王族余孽在一起，当年的事，会不会……”
“愚蠢！即便他们知道了什么，又能如何？”无相主冷冷一笑，“别忘了，当年的我们，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梧音伏首下拜，不敢再多说一句。无相主似乎低头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放走玄鸟的事，我暂不追究，”无相主道，“虽是你办事不利，不过却也正好能为我所用。往后，你还是暂留赤叶，等我消息——这一次，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是！”
梧音颔首，眼前黑气骤然消散，化作数名没有面孔的黑甲武士。
“还愣着做什么？快扶我回去！”
黑甲武士上前，扶起梧音，迅速往城主府的方向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