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罗山,幽冥界。
在罚恶司的指引下,韦慕踏上了通往位于整座酆都最高处罗山大殿的唯一一条山道。这是一座纯黑色的山,在酆都鬼城的中央拔地而起,非石非玉,寸草不生。石阶两侧,每隔一段路便树立着黑色的旌旗,上面原本纹绣着冥界图腾,如今已然残破不堪。
“自百年前天兵从密道攻破幽冥界,冥王一族惨遭屠戮,公主自刎,少主也为保护残余族人牺牲之后,幽冥界至此败落。”罚恶司对韦慕缓缓道来,话语间,二人已踏上石阶最后一级,残破不堪的罗山大殿,展现在韦慕眼前。
“幽冥界乃是鬼神之都,活人莫入,除了冥王一族,此地的空气与水,对于天界之人来说皆是剧毒,他们无法在此久留,更遑论派人管理。百年以来,幽冥界荒废无人主事,天界不闻不问,可人间的生死轮转从未停歇。源源不断的生魂仍然相继涌入酆都,为免魂魄滞留酆都化为厉鬼,我等苟延残喘活下来的旧人只能勉力维系幽冥界的运转,可我等实在也已经到了极限。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贸然闯入人间,出现在少主面前。”
韦慕回身放眼望去,整座酆都鬼城展露在他的脚下。永夜的天空中,不时闪现幽绿、亮紫色的极光,照亮酆都荒凉的街道和空无一人的屋宇。昔日幽冥族人居住的街道上,如今只有滞留在此不愿离去的生魂四处游荡。
“如今幸得天道垂怜,竟让我等寻回少主与公主,”罚恶司声泪俱下,跪倒在韦慕的面前,“请少主与公主重回罗山,担起我幽冥界的大任吧!”
罚恶司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声怒喝。
“罚恶司,你擅作主张,寻回这两名逆贼,可曾与我等商量!”
韦慕一惊,扭头只见罗山大殿内,窸窸窣窣竟有数十残存的幽冥族人悄然现身,并不上前,只是站在不远处怒视着韦慕。站在最前方一名满面怒容的白发老者,正是与罚恶司职位相当的四判官之一——阴律司。
“百年前若非他兄妹二人与天界逆贼勾结,引狼入室,我幽冥一族又怎会落得如今的下场!如今我等花费百年时间,好不容易重建幽冥界秩序,你竟堂而皇之将这两名叛徒带回酆都,你是还想让我等再遭受一次灭顶之灾吗!”
阴律司面露憎恶,怒视着韦慕,罚恶司起身,与之针锋相对。
“四判官如今只剩你我二人,而你我也早已是强弩之末,想必你也心知肚明。这幽冥界若不交予他二人,待你我故去,还能有谁能够担起这份责任?”
阴律司冷冷一笑:“我死之后,哪还管他洪水滔天!总之这罗山大殿,交给谁都不能交给一介叛徒!即便最后幽冥界大乱,那也是天界自食恶果!”
阴律司说罢,挥手在罗山大殿前划下一道界限。
“横竖我这条老命如今还在,”阴律司道,“若你想让这竖子踏入罗山大殿,便先从我的尸骨上跨过去!”
阴律司说罢,领着残余族人拂袖而去。罚恶司见状,起身欲追,却被韦慕拦住。
“罢了,”韦慕道,“他说得没错,当年灵儿与瑾澈相恋,我不仅未能阻止,还将他认作朋友,说到底,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我与灵儿,无颜面对族人。”
韦慕黯然,罚恶司见状,深深叹了口气。
“但不论如何,幽冥界都是我的家,”韦慕沉默片刻,再度开口,“你所说的事,我会与灵儿商量,看看是否有办法能助幽冥界一臂之力。”
罚恶司看着韦慕,忍不住老泪纵横。然而就在此时,韦慕忽觉手腕处一烫,伸手只见手腕处露出一只黑色的眼珠图腾,对着韦慕轻轻一眨眼。韦慕脸色一变,这图腾是幽冥一族特有的法术,离开前韦慕将之种在了孟七喜身上,一旦孟七喜遇到危险,这眼珠图腾便会通知韦慕。
“只是如今我等身份暴露,恐怕很快会引来天界追捕,我须得先回去处理此事,以免灵儿遇到危险。还望罚恶司见谅。”
眼见韦慕神色忽然凝重,罚恶司意识到或许有事发生,便不再强留,只是对着韦慕深深行礼:“我会一直等候少主的消息。”
韦慕颔首,旋即化光而去。
都城。
韦府大门前行人如织,看似与往日并无不同。然而无形结界之内,道煌与北斗神君针锋相对。道煌抵住北斗神君攻势,红灵剑与斩翼一触即分,一时后退数步,不免牵动还未痊愈的伤口。孟七喜情急之下,上前托住道煌的后背。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仇怨,无需你插手。”
孟七喜按住道煌的肩膀,正要上前,不料又被道煌拦下。
“我与北斗同领天界仙职,且先让我一试,此事若能在天界范畴之内解决,便不用你出手。”
孟七喜深吸口气,试图再次与道煌划清界限:“你即便做到这一步,我也不会领你的情。”
“我明白,”道煌深深看了孟七喜一眼,“不只是为了你,这也是我与北斗之间的恩怨……天玑被罚下界,正是因为杀人炼丹被我撞破。”
道煌所说有理有据,孟七喜闻言再不好推拒,一时只能作罢。
道煌平复片刻,开口劝道:“北斗神君,你一再纵容天玑仙君为一己之私肆意插手凡间之事,实在不妥。在下劝你还是早些收手,以免遭受天规制裁。”
北斗冷冷一笑:“天规?你还不知道吧,我此次下界,正是奉了天帝的旨意,为捉拿冥界叛逆而来!”
北斗说罢,抬手祭出一枚金灿灿的光符,道煌见之色变,那果真是天帝亲自下达的旨意。
孟七喜面色一沉,道煌不动声色,挡在孟七喜身前。
“百年前天帝讨伐冥界之时,早已将幽冥一族剿杀殆尽,北斗神君此话何意?”
“何必装模作样,”北斗冷笑看向孟七喜,“她早已亲口承认,她便是那冥界余孽——孟灵儿!”
“哦?是吗?”不待孟七喜开口,道煌忽然故作疑惑,扭头询问,“七喜,你何曾这么说过吗?”
孟七喜被道煌问得一愣,见道煌冲自己眨眼,忽地明白了道煌的意思。
“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孟七喜顺着道煌的话,也露出疑惑的表情,“怕不是道长你记错了吧。我不过是一介凡人,什么仙啊鬼的,我可不太清楚。”
“你们!”北斗神君不料二人竟当场耍起无赖,一时目瞪口呆,“你们休要狡辩,六界之内,除了孟灵儿,还有谁能使得动那乌号弓!”
“哪来的乌号弓,”道煌闻言,摊开手掌,“此地可什么都没有呀!北斗神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北斗神君见二人抵死不认,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
“好,你既不承认,我自有办法逼你承认,”北斗握紧斩翼,“性命攸关之刻,我看你还能否忍住不唤出乌号弓!”
北斗说罢,直取孟七喜,孟七喜正欲抵抗,一柄长枪忽然斜插入二人之间,将北斗逼退。孟七喜与道煌抬头一看,之间是韦慕手持长枪,破开结界从天而降,挡在妹妹身前。
“哥哥!”孟七喜轻声惊呼。
“正愁踏破铁鞋无觅处,不想你二人竟接二连三送上门来,正好省了我的事!”
北斗见状,手持斩翼再度上前,韦慕以长枪抵挡,二人在瞬息之间走了百招,这才拉开距离。北斗神君还想继续进攻,不料韦慕伸手一指,触到北斗先前设下的结界。
“话别说得太早,道长莫不是忘了,破解结界的法门,是你亲手教我的。”
北斗神君一愣,想起这一世自己曾短暂作为韦慕的师父,教授他修行的法门,不料此刻却反倒让自己被韦慕捏住了把柄。不由咬牙切齿。
“你这小兔崽子,卑鄙无耻!”
“若论卑鄙,怎敌得过神君你兄弟二人——况且这里是人间,不是天界,神君千万想清楚了再动手!”
北斗神君能感受到,自己设下的结界在韦慕的法力之下已经摇摇欲坠,未免节外生枝,北斗只能暂且按捺不动。韦慕这才扭头,看向孟七喜与道煌。
“我方才去酒馆找你,柒月都告诉我了,”韦慕定了定神,侧首冲孟七喜说道,“此处有我挡着,你先去做你要做的事吧。”
“可是——”孟七喜正要开口,被道煌拉住。
“他说得有理,七喜,别忘了我们还要去赤叶城。”
孟七喜不甘地看了道煌一眼,韦慕闻言,也将目光转向道煌,冷冷地盯着他。道煌一愣,松开拉住孟七喜的手。
“你要和他一起去?”韦慕质问孟七喜。
孟七喜定了定神:“有他在,天帝即便想对我们动手,也需投鼠忌器。”
“最好是因为这个原因,”韦慕低声警告,“我以为你早已看清他的真面目,不会再被他蛊惑。”
“我心里自然有分寸。”孟七喜避开韦慕的眼神,“放心吧。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韦慕这才略微放心,但仍戒备地看着道煌。
“等我处理完此事,便去找你。”
“我等你。”
孟七喜颔首,旋即与道煌一同离去。
韦慕转身看着北斗神君,直接解除了北斗先前设下的结界。一时间嘈杂人声涌入,北斗恨恨地看着韦慕。
“如今该算一算我们之间这笔账了,师父。”
韦慕平静地看着重新以北道长面目示人的北斗神君,上前推开韦府大门,径自走了进去。
众人齐聚在和离所的厅堂内,等待着孟七喜与道煌传回的消息。然而只过了半日,又有一队差役上门,将先前贴在门上的封条,以及被弄乱的大门口都清扫整理一空。
上官彩和柒月出门问是怎么回事,对方才回答,是奉了郡守韦固少爷的命,来替七喜姑娘与道煌公子收拾被砸坏的店铺。这回来的差役告知众人,是先前的差役擅作主张,弄错了郡守的命令,这才起了误会。
“定是那韦城又在背后捣鬼,”上官彩愤愤不平,“什么误会,我才不信呢!”
“总之铺子没事就好。”
柒月松了口气,与上官彩相视一笑。就在此时,听夜的耳朵微微一动,忽地从椅子上站起:“七喜姐姐他们回来了!”
听夜话音未落,孟七喜与道煌便相携跨进了大门。上官彩立即迎上前:“公子,你和七喜娘亲都没事吧?”
见道煌摇了摇头,众人这才放下心来。柒月将差役上门收回封条之事告诉了孟七喜,孟七喜点了点头,旋即看向听夜。
“韦固替我们拦住了韦城和北道长,”孟七喜道,“我们按计划,明日一早便出发去赤叶城吧。”
夜幕降临,韦府之内,北道长面色苍白,委顿于地,韦城在一旁急切地扶住他。
“看在这一世,你我之间父子师徒的情分上,我暂且饶你们一命。”
韦慕冷冷地看着眼前二人,抬起的右手之间笼罩着一团光晕,光晕之中隐约可见一块小小的红色碎片。
“天界之人恐怕不知道,我父亲所用的追魂刀,不是死物,”韦城缓缓道来,“它是一种生长在忘川河底的东西,介于动物与植物之间,像是一种蛊虫,我们叫它‘鬼涎’。‘鬼涎’与我幽冥一族达成契约,为我所用,而我们则为他提供新鲜的血肉作为食物。”
韦慕掌心的碎片红光大亮,北斗神君现出原身,忍不住发出惨嚎,后颈处的伤口裂开,密密麻麻的蛊虫爬出,吞噬北斗神君的全身。一旁的韦城见状,吓得面色煞白。
“我父亲死前,将追魂刀中的鬼涎种进了你的身体,这百年来,想必你夜夜忍受鬼涎噬心之痛,也很是痛苦吧?”
眼看北斗神君滚地哀嚎,韦城已然六神无主:“你为何从没与我说过这些?”
北斗神君勉力抬起身体,瞪着韦慕:“这一切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你即便把我折磨致死,也换不回你的族人!”
“不行!”韦城冲北斗神君大喊,“你一直受这种折磨,我竟全然不知!韦慕,你一定有办法解开对不对?你想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韦慕冷冷道:“鬼涎只受契定的主人驱使,你们杀了我父亲,便无人能替你们驱走蛊虫。我找到的这枚追魂刀碎片,也只能略微唤起鬼涎的反应罢了。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
韦城还想恳求韦慕,被北斗神君一把按住:“不过是噬体之痛罢了,百年我都忍得,你以为这能威胁得了我?”
韦慕微微一笑:“我自然知道威胁不了你,但我有此碎片在手,你再也不能动我分毫。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来坏我的事,我并没有打算用它将你逼上绝路。”
韦慕说罢,抬手在韦府四周设下结界。
“在我回到都城之前,你们便在这韦府之内乖乖呆着,做好你们的闲散老爷。若敢踏出韦府一步,我便会立刻发现,再叫你们尝尝鬼涎的滋味。”
韦慕说罢,拂袖离去。韦城敢怒不敢言,只能立刻扶起虚弱的北斗。北斗神君身上的蛊虫已经消失,平复片刻,看着韦慕离开的身影,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当年倒是小瞧了这竖子,没想到如今看来,竟有几分冥王当年的气魄!”
韦城目露担忧:“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才好?”
“先依他所说待在府中,待他走后,再伺机而动吧!”
夜色之中,韦慕背起长枪,踏出韦府的大门。离开前,他回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韦府,回想起这一世在韦家出生,与韦城之间可称得上和睦的父子关系,以及少年时与北道长的相遇,北道长当时或许真的将自己视作了韦城的亲生儿子,对自己毫不藏私地教导提点。师徒之情,亦不可谓不深厚。谁料天意弄人,他与这二人之间,竟还隔着上一世的血海深仇。在罚恶司的引领下目睹幽冥界现状的韦慕,自知身负更重的责任,必须要与心中的杂念一刀两断。
韦慕深吸口气,转身正欲离开韦府,不料却听到一声呼唤。
“韦固!”
韦慕一愣,扭头看去,只见韦府大门的石狮子背后,走出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
“怎么,数日不见,便不认识本郡主了?”
那女子走上前来,灯笼映照下,韦慕才看清她的容貌,不是别人,正是娉婷郡主。如今她虽然头发散乱,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可那副高傲的神态,却还如从前一般。
韦慕心下诧异:“娉婷郡主,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娉婷郡主不以为意,上前一步,来到韦慕面前:“自然是为了追你!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逃了出来,费了好大力气才甩掉我爹的追兵!谁知到了都城,才知道韦家出事了!我又不知道你在哪,只好每天来你家门口等着。”
韦慕这才想起,这一世作为韦固,他还有一个如此阴魂不散的追求者。可如今他另有重任,更无心儿女情长,心中便暗下决心,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
想到此处,韦慕便不再伪装,露出阴狠的神情,逼近娉婷郡主。
“是我表现得不够明显,还是你实在太过蠢笨,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无法理解?”
娉婷郡主一愣,只听韦慕继续道。
“你试了这么多次,难道还没有明白,我对你没有半分感情,即便有,也是厌恶!”
“你骄横跋扈,仗着自己是皇室贵女,便强迫他人顺从你的意志,但有不从,便以权势金钱压迫,”
“你狭隘自私,但凡是你看中的东西,若有他人胆敢染指,你便穷尽手段恐吓驱赶,半点不能容人,”
“你冷酷恶毒,没有半分善良之心,若是有人得罪与你,你便要睚眦必报,甚至千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你父亲将你带回,我本以为终于能松一口气,没想到你竟如此厚颜无耻,还敢再出现在我面前——既然如此,我便清清楚楚地告诉你,像你这么可怕可恶的人,我这辈子,都再也不想见到!”
韦慕说罢,不再看娉婷郡主一眼,冷冷地拂袖而去。
娉婷郡主愣在原地,似是不信自己千里奔袭而来,竟却听到这番控诉。凄冷的夜风中,她眨了一下眼睛,才意识到眼泪已经充满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