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钏从小在宣城长大,对宣城的街道布局了如指掌,眼下的宣城虽然已不是曾经的宣城,但大致的布局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扩张了许多,街道变得更宽阔气派,街道两边的商户,来来往往的商贩走卒如过江之鲫,熙熙攘攘,喧闹繁华。
金玉钏是个爱热闹的人,很快就被眼前热闹的景象吸引了,开开心心逛起了街。
现在这个朝代流通的是钱币是显币,分金银铜三种,一百铜钱是一两银,十两银能换一两金,金银可以直接流通,没有固定的式样,但是铜钱则是朝廷统一铸造的,外三角内圆,上有“大显通宝”四字。
金玉钏默默看着商户和行人交易,渐渐也摸透了宣城现在的基本情况。
柴米油盐这些日常所需价格偏高,且被几家固定的店铺把持着;街上昂贵的酒楼,奢华的绸缎铺子很多,且生意兴隆,但是街头巷尾佝偻着身子蓬头垢面的乞丐也不少。
普通行人,衣着虽不错,但个个行色匆匆,全无放松之感。偶尔熟人见面,多聊柴米贵,某某书院只收有附近房产的学生,没有房契孩子念书都念不上,之类的愁语。
这说明,如今的宣城虽繁华,但贫富差距很大,富人把持着多数的财富,在酒楼里一掷千金,穷人在路边为一个铜板与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金玉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满头珠翠,一身的红衣又分外扎眼,惹得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些登徒子见她生得好看,眼神忍不住就孟浪了起来,正按耐不住喊了声:“小娘子,找你相公我吗?”就被远远跟着的护卫扯到路边,一顿拳打脚踢。
护卫们身上的护卫服上绣着“金”字,所有人看到那个字就都缩缩脖子,没人再敢朝金玉钏张望,就连被打了的登徒子,也只敢鬼哭狼嚎喊“饶命”,还手都不敢还。
金玉钏觉得吵闹,逛街都觉得无趣起来。
日头西斜,霞光布满天空时,金玉钏终于逛不动了,找了个台阶坐下歇脚,远远朝护卫喊了一声:“我饿了。”
领头的护卫立刻拱手,步入酒楼,片刻之后,她坐的台阶前就摆上了桌案,美酒珍馐摆了一桌。
桌案上有一盅佛跳墙,香气浓郁直扑鼻翼,她突然想起曾经的宣城有家醉云楼,那家的佛跳墙,她娘亲和妹妹最爱吃,娘亲不爱抛头露面,妹妹又怯懦,她便时常买了现成的,带回去给她们,每回娘亲都眉开眼笑,妹妹能多吃半碗饭。
也不知道她死后,有没有人给娘给妹妹买佛跳墙?金和田新纳得小妾有没有欺负她们母女?妹妹嫁得人可还如意?后面的两个弟弟有没有把家产全分走?母亲的丧礼可还体面?
这些凌乱的思绪让她鼻头发酸,一股从未体会过的孤独感从心里溢出来,填满她的五脏六腑,瞬间什么都吃不下了。
她往旁边看,看到几个乞丐,挤挤挨挨坐在巷子口的台阶下,眼睛直勾勾盯着她面前的吃食,她笑了笑,冲那些乞丐招招手,“过来,一起吃。”
年纪最小的乞丐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是个身量都还没长起来的少年,听见金玉钏叫他,就想过来,但脚刚一抬,就被身后较为年长的乞丐拽住了,年长的乞丐指了指金玉钏身旁凶神恶煞的护卫,狠狠挖了小乞丐一眼。
金玉钏抬头对那些护卫摆摆手:“几位大哥,麻烦你们滚远点。”
护卫们犹豫了一下,但看金玉钏面色不善,又不敢忤逆她,只好慢慢后退,一直退到了街口,金玉钏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朝小乞丐招手:“过来吃,别管他们,他们怕我。”
年长的乞丐见护卫们听话地退开,又看金玉钏笑得和善,表情才松了松,那小乞丐早已按耐不住,立刻冲了过去,抓起一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几个乞丐也跟着凑过来,几个人一顿风卷云残,竟将一桌子酒席吃得一口不剩。
吃完了,人也没被打,几个乞丐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敢抬起头来打量这位请他们吃大餐的贵人。
小乞丐见金玉钏穿了一身喜服,就问:“姐姐,你是新娘子吗?”
金玉钏托着腮看着小乞丐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小乞丐歪了歪头,挠了挠蓬乱的头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姐姐不是新娘子,怎么穿着新娘子的衣服?”
刚才拽着小乞丐的年长乞丐,瞎了一只眼睛,门牙也掉了一颗,面色漆黑,看起来十分吓人,听小乞丐这么问,似乎怕金玉钏恼怒,忙扯了扯小乞丐,呵斥道:“阿昴,别瞎说,金家的贵人自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看来在宣城,就连街边的乞丐也认得金家的护卫服。
金玉钏却对小乞丐的名字产生了兴趣,“你叫阿毛?”
“不是阿毛,是阿昴,嘒彼小星,维参为昴的那个昴。”小乞丐认真地跟金玉钏解释,说完了又害羞地挠头,“是我阿爹给我起的名字。”
金玉钏虽然不爱读书,但是小得时候毕竟在简家私塾呆了那么多年,诗经还是读过的,也记得“嘒彼小星,维参为昴”这两句,有些意外道:“你爹是读书人?那你怎么成了乞丐了?”
在她原本生活的宣城,读书还是奢侈的事情,花费巨大,穷人家的孩子一辈子大字不识几个,都是常有的事。难道这个朝代,读书已经这么普遍了吗?
小乞丐听金玉钏这么问也不恼,害羞地笑了两声,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我爹死了,我没饭吃只能要饭。”
瞎眼乞丐忙替小乞丐解释,“我们原本是城外姜南村的,城墙扩建将我们村的房子地都占了。我们这些祖辈种地的农民,没地种了,只能去城里给人当帮工,身体好的活下来也不是问题,我这样瞎眼的,瘸腿的,小的,还有年纪大点的,干不动重活,只能讨饭吃。”
“谁带头占了你们的地?没给你们补偿?”金玉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瞎眼乞丐被金玉钏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小声道:“我们上哪知道去,反正就是有一天突然来了好多人,个个都拿着家伙,说这片地要征用,要我们搬家,我们只能搬。后来,在城里要饭的时候,听说附近好几个村子都被占了,也没听说给补偿。”
“那你们就让他们占?”金玉钏哪里听得这样不公平的事,眉毛倒数,拳头都捏紧了,“就没站出来反抗?”
“阿昴的爹就是不肯搬,被活活打死了,剩下阿昴一个我们全村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养大。”瞎眼乞丐说到这里,声音更低了,旁边的老乞丐还抹起泪来,“听说有个熊途村,因为全村都不肯搬,就被那帮人圈起来,一把火全烧死了。”
这太骇人听闻了,金玉钏在大脑里消化了许久,都没把这件事消化掉,“你们……你们没去报官?”
“报官有什么用?”瞎眼乞丐叹气,“人人都知道这宣城是官府管不到的地界。再说了,这都是十年前的事儿了,怕已经没人记得城墙下压着多少个小村子。难得贵人还肯为我们抱不平,如今像您这样心善的贵人可不多见了。”
金玉钏隐约从瞎眼乞丐口中听出些不对劲了,坐了下来,稳了稳心神,问:“难道是金家人,或者简家干的?”
小乞丐到底还有些血性,义愤填膺,“除了这两家,宣城谁还这么大胆?姓金的和姓简的都不是人……”
他这话将瞎眼乞丐吓得够呛,忙捂了他的嘴,压着他连连给金玉钏磕头,嘴里不停念叨:“小孩子胡言乱语,贵人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金玉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金家和简家人的财富竟然是这么来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这个保佑家族繁荣昌盛的人,就成了害阿昴他们受苦的罪魁祸首。
她不信,金家虽历代行商,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金和田人虽奸猾,可能跟亲生女儿也耍了心眼,但管理手下的那些大掌柜向来严格,从不许人用带着“金”字乱来。
而简家家规多严格,她是见识过的,就更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一定是有人借用金家简家的名义作乱,她一定要回去问个清楚。
想到这里她猛地站起来,风风火火跑起来,边跑边冲着躲的远远的护卫喊道:“我要见族长,前面带路。”
护卫们一刻不敢怠慢,忙在前引路。
几个乞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惊慌,瞎眼乞丐更是面如土色,拉着阿昴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