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钏沿着水路一路往南,用了整整三日的时间,才算出了临州府。
这三日,她隐约明白了元宝婆婆的话,因为这个千年后的世界确实并不太平,匪患饥荒依旧困扰着当地的百姓,而宣城周边的城镇很多,也确实富庶,没见过一个饿死的人。然而离宣城越远,越是穷困,在离开临州府的码头上,她竟然看见了卖儿卖女的。
金玉钏给了那对衣衫褴褛的夫妻银两,并没要他们那对面黄肌瘦的儿女,那对夫妻感激地连连磕头,她将人扶了起来,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糟了什么难了吗?”
男人垂着头说:“回恩人的话,我们是从德州府来的,家里糟了旱灾,活不下去了,官府救济不过来,本来宣城金家开了善堂,但听说金家也遭了难,银两短缺,一时也顾不上那么远了。我们只能往这边走,盼着离宣城越近,能有口吃的,哪知道都到临州府地界了,还不见善堂。我们夫妻二人又都生了病,眼看着活不了几天了,想着把儿女卖了,到了东家做牛做马,至少有口饭吃,能活命。”
“往年宣城金家的善堂能开遍临州府?”金玉钏诧异,“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不止临州府,哪里遭难金家的善堂就开到哪儿。听说简家也会在善堂里施医施药。今年这两家都碰上困难了,才关了一些善堂。”女人也说,“听说是金家和简家的族长亲自操办的善堂,从开朝以来,从没间断过。”
金玉钏心中愕然,原来金家简家在世人眼中,还有这幅面孔。
看来金元宝婆婆并没有骗她,金家确实庇护了不少人,世人的感激不会假,金元宝婆婆对家族的骄傲也没有错。
可即便是这样,金家内部的“溃烂”也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现在看来,若金家真如她之前所想“全部毁灭”,还是会造成很多影响,至少靠着金家善堂活下来的那些人,可能会无处栖身,饿死病死。
这样一来,牺牲的人命,恐怕比毁在金家纨绔们手里的人命还要多!
她宛如看到了一条分岔路,路的两旁都躺着无辜的人,她驾着马车朝着岔路口疾驰而来,马车已经停不下来了,她该往左走还是往右走?
她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疼欲裂。
告别了那对夫妻,金玉钏带着一脑袋烦心事上了船。
她乘坐的是艘极为普通的商船,底层运货物,上层坐人,船似乎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十分陈旧,甲板上甚至还用木板打了补丁,但好在船大,载得人多,因此船票十分便宜,商贩走卒,访亲的百姓,叽叽喳喳挤满了船舱。
金玉钏在船舱里觉得烦闷,就走到甲板上看着河两岸的田地农舍,又想起了逃荒夫妻的话,轻轻叹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惩戒草菅人命的族人并没有错,也从不后悔引来天雷“劈死”了金明光和简桐,金家受得那些挫折,也都是应该的,她一直都十分坚定地这么认为……
可是,因为那些失败,金家损失了许多银子,关了善堂,许多本能活下来的人,丢了性命……
她开始犹豫了。
她做得事,到底有没有错?
她开始想念爷爷,若是爷爷还在,必定能为她解惑。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听到船舱中一阵喧闹,一个年轻的壮汉拎着一个衣着落魄的中年人,从船舱中走出来,嘴里嚷着:“从上船开始,你便坐我旁边,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偷的?臭乞丐,再不把我钱袋子还回来,就将你丢到河里去。”
船舱里跟着走出来一群人,都跟着起哄,有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个十岁男孩,跟在后面看热闹,男孩则一直垂着头,一只手缩在袖子里,不住地朝女人身后躲,女人将他拽出来,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船老大也跟着跑了过来,看着架势怕壮汉真将中年男人丢下水,人淹死了他跟着吃官司,也跟着好言相劝:“这位大哥若是拿了就赶紧还给人家,为了这点钱财不值当丢了性命。”
那被拎着衣领的中年男人,急得一头大汗,连连摆手辩解:“真不是我偷的,我连夜赶路疲惫不堪,上了船就在瞌睡,眼睛都不曾睁开过,怎么会偷他的钱袋子?”
壮汉不信,“整条船就你一个臭乞丐,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
“我不是乞丐,我家住宣城,是教公子哥们打马球的先生。”中年男人解释道:“我路上遇见大雨,包袱掉进泥坑里,衣服都脏了,也来不及浆洗,多日没换衣服,这才显得落魄些。你怎么能以貌取人,看我落魄就断定我一定会偷东西?按照这个逻辑,官府抓小偷岂不是省事多了,上街只管抓逃荒的乞丐。”
金玉钏有些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拍了拍那年轻壮汉的肩膀,抬了抬下巴,“我说这位大哥,你的钱袋子是不是用红绳束着,红绳上还挂了个绿色的缨络?”
“你怎么知道?莫非……”那年轻壮汉一愣,随即放开了中年男人,转而去抓金玉钏的衣领,“莫非是你拿的?”
金玉钏怎会给他机会碰到自己,身形灵活躲闪开,走到跟在人群后的男孩身边,一伸手抓住男孩的胳膊,强行举起他的手,只见一根红绳拴着绿色缨络从袖子中漏了出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都没想到一个孩子会偷钱袋子,而且这个男孩离壮汉甚远,到底是怎么偷来的?
壮汉几步走过来,抓着男孩的胳膊,将钱袋子从他袖子中拽出来,怒气冲冲骂道:“你个小瘪三,活腻味了,偷你爷爷的钱袋子?”
男孩吓得瑟瑟发抖,带着男孩年轻女人眼珠子一转抬手给了男孩一个耳光,男孩的脸颊顿时肿了半边,女人痛心疾首怒斥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这么小就会偷钱包,长大了岂不要杀人放火?跟你那不成器的爹一个德行,遇上你们两个冤家,我算是活不下去了。”说着拉着男孩扑通一声跪在了壮汉面前,眼中带泪,拽着壮汉衣角,“都是奴家没教育好孩子,这孩子任凭打骂绝不敢还手,只求大哥看在我孤儿寡母艰难度日的份上,高抬贵手,饶过这一回千万别报官。”
女人情真意切,男孩肿着半张脸砰砰磕头,众人看着只觉得可怜,纷纷劝那壮汉“算了”。壮汉也渐渐心软,皱着眉厌恶地摆摆手:“下次别再犯在我手上,快点滚来。”
女人垂着泪,连声道谢,拉着男孩起身。
金玉钏用了很大的力气想要忍住,不要再管闲事了,左右也没人被冤枉了,但是终究还是没忍住,抬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你……”她指着壮汉,“你就没看见她的手吗?”
壮汉回头,正拉着男孩起身的女人,立刻将手缩进了衣袖中,狠狠瞪了金玉钏一眼。
金玉钏抬了抬眉毛,“那双手又小又白又嫩,别说茧子了,连根褶都没有,摸上去柔若无骨,比上等的丝绸还滑。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没有个十年养不出这样一双好手,也只有这样一双手伸进别人的衣服里抹钱袋子的时候才能让人毫无知觉。我小的时候就见过这招了,带着孩子或者老人,钱偷了塞在孩子或老人手中,被抓住就卖惨,只说是老人小孩不懂事。孩子老人多半也都是偷的,或者路边捡来的乞儿,任凭折辱,那是丝毫不心疼的。”
壮汉眉毛一竖,立刻去拽那女人的手,一看果然如金玉钏所言,气得跳脚,“你这毒妇,险些被你骗了。”
那女人一看行迹败漏,男孩也不管了,挣脱壮汉的钳制,纵身跳进了河里,如泥鳅水鬼般几下就游得没影了,追都无处追。
只留下那男孩跌坐在甲板上,落着泪瑟瑟发抖。众人围过来,一问,果然不是女人的孩子,是女人花五两银子从人贩子手上买的,三岁起就跟着女人出来行骗,不从就是一顿毒打,又掀起衣衫给人看,衣服盖住的皮肉几乎没有一块好的。
众人一阵唏嘘,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商量着到了岸将男孩送去官府安置。起先被冤枉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解开包袱,将自己的吃食拿给男孩,男孩许是饿得久了,抓过来就是一顿狼吞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