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祖上之命,小的们连夜审问刘力,那刘力起先还嘴硬,说无人指使,只是看不惯小的们在主子面前得脸,才想毒死放在小的们院子里养着的病人,好让小的被主子责罚。堪南便用了些手段,家伙还没亮全,那刘力就受不住了,什么都说了。”
书楼中烛光摇曳,简星阑与金玉钏坐与矮塌上听同康一五一十报来,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无甚意外的。
同康见主子们都有些困倦了,忙收起了想卖关子的心,加快速度继续说:“小的们都以为是矿山的管事收买的刘力,却不曾想,收买他的是金家的金显银长老。”
这确实让人没想到,金玉钏眼皮一掀,来了精神,“这矿山上的勾当,跟他有什么关系?”
“小的们也以为他是胡扯,又稍用了些手段,那刘力疼昏了过去,也只咬牙说是金大爷给的银子,让找机会下毒,其他的他也不知道。”同康说。
简星阑放下手中书卷,揉了揉眉心,对同康说:“你们辛苦了,都回去歇着吧。叫英杰进来一趟。”
同康领命出去。
书楼里炭火烧得正旺,炭火里掺了些香料进来,暖融融的檀香拥抱着塌上的两人。
跳动的烛光将金玉钏娇美的面容映得朦胧,简星阑看得心头发热,伸手抚平她眉心的褶皱,“多亏了你教翠芽去诈大吕,大吕才能转头去讹诈刘力,同康才能在刘力认罪的当场将他抓获,不然那刘力必定打死不认,毕竟咱们也没线索。”
“我看过大吕入府的记录,家中有双亲要养,是自己卖身进府为奴,后分去厨房的。身后有牵扯,做事就有顾虑,是我我也不会选他。”金玉钏说着又拧起了眉,“金显银这个老东西在黎同知那边碰了壁,彻底放弃救他那宝贝孙孙了?怎又打起了这边的主意?他葫芦力到底卖得什么药?”
简星阑冷笑,“我倒觉得他这么做可能就是为了救金信。你想想衙门的路行不通了,现下这宣城,还有谁有能力帮他?”
“你说薛公公?”金玉钏有些不敢相信,“金显银是受薛公公指使才下手的?薛公公跟矿山也有关系?”
简星阑摇摇头,“我也是没想到薛公公跟矿山那边也有勾连,但我翻阅了矿山所有管事的记档,以及开山百年来的日志,这座矿山确实跟金显银一家毫无关系。薛公公反而成了唯一合理的解释。”
正说着,简英杰进来了,她的话验证了简星阑的猜测,金显银确实又去见过薛公公,但是没有发现薛公公与矿山有何往来。
简英杰报告完,简星阑便让她早点回去休息,见她支支吾吾不肯走,就问她:“怎么了?还有事?”
简英杰看了金玉钏一眼,眼神有些犹豫,金玉钏眼明心亮,跳下塌去,摸了摸肚子对简星阑说:“我去小厨房找点吃的。”
说着打着哈欠出去了。
书楼里只剩下简星阑和简英杰,简星阑有些不悦,“我这里没有什么她不能知道的事,下次不必如此。”
简英杰也知道两位祖宗最近如胶似漆的,但是碍于这两位吵架也是常事,她可不敢冒险,低头应着,说:“别的也就罢了,是关于达能寺的事,英杰怕金家祖上知道祖上您还在寻找高僧后人,心有不悦。”
达能寺是当初主持二人合葬的那位高僧所在的寺庙,那位高僧法号叫做慧隐,是达能寺主持慧善法师的师弟,因为介入了金简两家的俗世,被慧善法师斥责,逐出了达能寺,后来就下落不明了。
但是根据达能寺的庙志,慧隐法师入达能寺前是山下的财主,有好几房的妻妾,妻妾们斗得厉害,家里乌烟瘴气,他厌倦了俗世,某日上达能寺拜佛,就再没离开。
而他俗世里的妻妾子女们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也就是慧隐法师留有后人。
简星阑日夜翻查古迹,就是要寻找达能寺的蛛丝马迹,近几日他查到达能寺的最后一任主持曾经还俗成了亲,他的后人姓箴,考上功名,在临州做过七品主簿。
箴主薄活跃时期离现在不过百余年,又是朝中有名姓的官员,是十分容易追溯的,所以便用心查了查,查到鄞州有箴姓的驿丞极有可能是这位箴主簿后人,便让英杰派人走了一趟。
“找到箴驿丞了?”简星阑问简英杰。
“找是找到了,但这箴驿丞并不记得自家祖上有出过住持,后耐不住缠,说家里有个老仆,是爷爷在世时就服侍在侧的,他或许知道些旧事。但那老仆现下被儿子接去蒲县老家养老去了,不在箴府。 现在我派去的人还在鄞州,准备启程去蒲县。”简英杰说着,又吞吐了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简星阑问。
“下午族长将英杰叫去,问了箴驿丞之事,将英杰一顿斥责……”简英杰说到这里,似乎是担心简星阑与族长生出嫌隙,忙替族长解释:“族长是担心祖上找到高僧后人会与金家祖上和离,并非是插手祖上的事。祖上,其实英杰也不懂,既然祖上与金家祖上两厢情悦,为何还要执意寻高僧后人?”
简星阑抬了抬眼皮,看着简英杰,嘴角似含着笑,但眉眼尽是冷淡。
这个常年穿着男装的少女,是下一任族长,与金元宝、简子旬一样,她将一生不能婚育,在族长那座大宅中,守着族人的喜怒哀乐度过孤苦的一生。然她对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毫无知觉,只当这是无上荣光,能为她贫寒的家境带来光彩。她为了这件事,舍弃了自己的生活,甚至舍弃了性别。
简星阑垂下眼睑,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件事你不用管了,将你的人从鄞州撤回来吧。”
简英杰一惊,登时跪下了,“祖上,是英杰做错了吗?可是族长问话,英杰不敢隐瞒……”
“你没有错……”简星阑下榻,将她扶了起来,“这件事从源头开始就是错的。何必让你这个小辈夹在中间难做?”
简英杰站起来,只是垂着头,为没有完成好祖上的交代而满心都是愧疚,“祖上体恤,英杰惭愧。薛公公那边英杰一定死死盯住,绝不让祖上失望。”
“回去休息吧。”简星阑劝她,“偶尔学学碧玺,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
简英杰一脸失落退出门外,咬着牙念叨:“让我学金碧玺?祖上莫非糊涂了?”说着握紧拳头快走了两步,脸上凶相毕露,“现在就去他家,我倒要看看这个混球有什么值得学的!”
***
金玉钏将刘力这个人证带到了金元宝婆婆面前,即便是护短的元宝婆婆也没法替金显银辩解了,直气的指着金显银训斥:
“你……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爬上来的了?是不是忘了为了供养你读书熬到灯尽油枯的馨容?是不是忘了,当初老婆子我力排众议,将你提拔起来时,成为长老时,你跪在我面前,说过什么了?”
人证当前,金显银已经无从抵赖,但他脸上并没有悔悟,面对族长的指责,也跪得笔直,“我当然没有忘了,一天都没有忘!当初我家境清寒,人人可欺,我便发誓,要做那人上之人,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馨容嫁给我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她嫁了个有志气的相公,她日夜苦熬,供我读书,那是她甘愿,她死时都不觉得后悔,旁人凭什么替她不值?成为长老那天,我跪在你面前,说要为了金氏一族谋福祉,要为了金氏的壮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一直也是这么做的!投奔太后,无非也是为了给金氏留个后路。还有,祖宗……她是金氏的祖宗,但她若不容金氏,那她也不是金氏的祖宗!”
这话着实悖逆,金元宝婆婆扇了他一巴掌,指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你……怎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祖宗便是祖宗,没有她何来金氏?”
“金氏是我们的金氏!不是她一个死人的金氏!”金显银被打了一巴掌丝毫不收敛,反倒豁出去了,扯着嗓子吼了出来,“是我们一代一代辛苦累积起这泼天的富贵!是我们守住了这金山银山!凭什么她一醒来,这看不顺眼,那也看不顺眼,动辄这里破产那里破产,再不归顺便是天雷焚身?她才是金氏最大的祸害!她不是什么祖宗!她是妖孽!是妖孽!我辈若想守住金氏,必先将其除之而后快……”
后面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元宝婆婆脸色煞白,摇摇欲坠,“疯了,疯了……你这是疯了……来人……将这个悖逆不孝的东西给我拖出去关进洗金堂,谁也不许探视。”
侍卫们领命进来,将还在吼叫“杀了妖孽”的金显银拖了下去,院子里留下一串长长的咒骂声。
金玉钏此时正坐在屏风后面喝茶,金显银的话一字不落全落入了她的耳朵里,她将茶杯放下,托腮陷入沉思。
简星阑说“妖孽之说是从族内散布出去的谣传”,现下她听了金显银的癫狂之声,有了其他的想法。
也许,“妖孽”之说并不是谣传,而是族人心中真实的想法。
她猛地想起她和简星阑刚刚走出祖陵时,简星阑说的话。
他说:“这样泼天的富贵,谁都想牢牢抓住,若他们觉得咱俩不但不能庇护他们,反倒成了阻碍,后果不堪设想。”
看看,这个“不堪设想”这不就来了吗?
金玉钏摇头,砸了咂舌,若是目光长远,还是简星阑。
她正胡思乱想,元宝婆婆已整理好情绪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看了看她的脸色,见她脸上没有怒意,反倒有些奇了,斟酌了半晌语句方问:“祖上……方才……可都听见了?”
金玉钏放下茶杯,坐直身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听见了。”
“金长怀一定是失心疯了,老身这就撤掉他长老的身份,将他关在洗金院中思过,一日不悔悟,一日不放人。祖上莫要动怒。”金元宝婆婆接连声地保证,似乎生怕自己一个处置不当,金玉钏又会招来天雷,像当初劈死金明光一样,劈死金显银。
金玉钏抬起头来,看着元宝婆婆,“族长,是否也认为,我和简星阑是妖孽?不如长睡棺材之中,永远不要醒来?”
金玉钏甚少叫她族长,这个称呼让金元宝族长顿时挺直了脊背,近日族中不平接连出事,她日夜操劳,脸上因为疲惫而显出了几分老态。
“祖上怎么会这么想?若非祖上保佑,何来金家这长久的顺遂昌盛?”元宝婆婆说到这里显得有些激动,声音都拔高了,“千年来皇帝都换了几波了,金家还是金家,任何一个有良知的金家人都该知道,这是因为什么?金家那么多代子孙,在宣城享尽富贵,吃喝玩乐,娶妻纳妾,含饴弄孙时,祖上在何处?祖上躺在棺材里永侍黑暗,用凡胎肉躯捂化神丹。祖上也只是青春年少的小女郎,为何要受这样的罪?”
金玉钏睁大眼睛,看着元宝婆婆泛红的眼眶,默默无言。
她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人会心疼她。她醒来后就成了别人的祖宗,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都是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点什么,庇佑也好,权利也好,已经没人将她当作青春年少的女郎看待了。
元宝婆婆声音出现一丝颤抖,“老身从进入祖陵第一日起,每每看那口棺材,就想起祖上的遭遇,心中如有千斤重,每日都在督促自己要尽心尽力,守好这个家族,切不可辜负棺材之中用性命护着这个家族的祖宗。老身确实有个护短的毛病,听不得别人说金家以及金家人不好,对于祖上对家族的轻视,也曾十分失望。但是绝不认为祖上是什么妖孽,祖上若是妖孽,那么我们整个金家就该是个魔窟,若要除祖上,那就先砍掉自己的头颅。”
元宝婆婆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倒让金玉钏心底的丧气一扫而空了,她笑了一笑,“婆婆这番话可真让我不知是好,当年被金蟾吃掉是个意外,吞掉金蟾的内单也非我自愿,更不想当谁的祖宗。我只是觉得,若真是一家人,那便不该对家人的错处视而不见,应该督促其修正才是,必要时手段极端些也是无奈之举。却不曾想惹来这么多不满。但我仍不觉得自己有错。今日这番话,只是想让族长想清楚,若有一日,我与金家,形成势不两立之态,族长您想站在何处?”
说完,金玉钏没去看元宝婆婆的表情,转身离开了她的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