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大掌柜的一向气派,出行必有七八家丁开路,即便是要上堂了也不例外,前面五个家丁一路呼和推开人群,身后跟了两个家丁提着两个木盒小心翼翼跟着,简桐本人大摇大摆走在中间,手里滴血般殷红的珊瑚串珠,一路走,一路捻着,进门先念了句佛:“罪过罪过,街里街坊的,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得闹上公堂。知府大人日理万机,怎能因为我等这些小事,费心劳神?就说你们小铺子没见识,苏娘子你这事做得太不给自己留余地了。”
简家人都好风雅,即便是开了那么多年的铺子,每天铜臭缠身,简桐也如一个中年文士一般,面白干净,丝毫不像普通商户的掌柜大腹便便。
可面上再像个文士,说话也不中听,金玉钏听他说话就气不打一出来,正准备怼他几句,就听娥姐突然厉声回呛道:“事已至此,简掌柜的也收一收脸上的道貌岸然,说些人话,免得一会上了堂,我这个小铺子出来的,没见识的苏娥,听你说话,恶心得直想吐。”
这是直接撕破脸了。
金玉钏错愕地看着娥姐,娥姐一向装满了悲苦忧郁的美目,此时满是愤怒,因为愤怒而变得奇亮无比,连带着整个人都被照亮了,就像是九天之上,手持法器的神女,拥有了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勇气。
不止是金玉钏,就连折月也吓了一跳,紧接着回过神来,走到娥姐身边,紧紧攥着娥姐的手,无声地支持她。
简星阑头一次正视娥姐,他向来不喜欢凄苦的美人,他喜欢的人永远是明艳的充满了元气的,所以娥姐的面目在他眼中一直模糊不清,直到这个时候,才慢慢有了轮廓。他站直了身子,第一次对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简桐则被气得不凊,脸上的云淡风轻再也装不下去了,跳起来指着娥姐的鼻子骂:“好你个黑心的寡妇,棺材板里挖出来的扫把星,就凭你,也敢这么跟我说话?”
娥姐瞪着美目,丝毫不让,“在石榴街上,或许是你简大掌柜说了算,但这里是衙门,是个讲理的地方,苏娥自然能说话。”
简桐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指着家丁,嚷嚷:“你们都是死人吗?给我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棺材瓤子……”
家丁们扑向娥姐,还未近娥姐的身,就被金玉钏一脚一个踹飞了,简桐还想嚷,金玉钏已箭步上前,对着他那张白面皮,左右开弓,打得他嘴角顿时肿了老高,捂着脸连连后退,也不敢高声嚷嚷,指着金玉钏哆哆嗦嗦问:“哪里跑来的野丫头……你可知道我是谁?”
“简家人嘛。”金玉钏挑了挑眉,笑得轻蔑,“我还是金家人,这位……”她指了指简星阑,“这位是你们简家人。这宣城里最不缺的可就是姓金的和姓简的,没什么了不起的,优越感收一收,平白让人笑话。”
“别把我和这种人混为一谈。”简星阑嫌弃地直皱眉,“恰好同姓而已。”
简桐并未见过金玉钏,他连自家祖宗都不认得,因此对于简星阑的嫌弃十分不满,以为他是简家哪个小门小户的偏支,没受过教化,全无宗族荣誉感,痛心疾首呵斥道:“好一个不知好歹的小子,简氏一门同宗同源,能生在简家是无上荣耀,应当互相帮衬扶持,为家族增光,你怎可站在其他人那边,为旁人辩护?你是哪一家的?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
简星阑捂着脸,招呼其他人,“这厮,甚是丢人!我们快走,别理他。”
倒是金玉钏给简桐说了句实话:“他是你祖宗!”
***
简桐一路骂骂骂咧咧,到了堂上,衙役威武,喊了堂威,他这才闭了嘴,老老实实等苏城阳上来。
苏城阳穿戴整齐上堂来,身上的官服鲜艳簇新,腰上挂了三枚如意翡翠,每一枚都翠绿翠绿的,一看就是稀罕物,磕个角都能够知府一年俸禄。
人靠衣装,此时的知府大人斯文俊秀,人中龙凤,哪里还有一丝黑庄子里,落魄的样子?
只可惜龙也好凤也好,一开口就破功了:
“哎呦哎呦,这不是简掌柜的吗?怎么还站着,快搬把椅子来。”
小衙役领命去搬来了椅子,放在简桐身旁,简桐一看知府对他这么客气,肯定是堂哥打过招呼了,顿时又觉得自己可以了,朝着苏娥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坐下了。
金玉钏哪里看得下去苏城阳这幅狗腿嘴脸,咬牙切齿,“苏……”
后面的字还没出口,就被简星阑拽到了一旁,简星阑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咬咬牙,忍着火气,站到了一旁。
苏城阳落座,打开案前卷宗,清了清嗓子,“苏家铺子掌柜苏娥状告简家铺子掌柜简桐契约书欺诈一案,现在开始审理。”接着苏城阳宣读了,苏娥告状时递上来的状书,读完之后,询问娥姐:“主告苏娥,状书上所言,是否属实?对此状书还有什么补充吗?”
娥姐上前行礼,随后挺直了胸膛,一字一句说:“苏娥愿意用性命担保,状书上所言句句属实。今日苏娥斗胆还想再加一条,状告简桐买通食客,诬陷张家火烧铺卖得火烧有毒,将张家火烧铺赶出了石榴街,致使老张头含恨半生,今早郁郁而终。”
金玉钏抬头看娥姐,有些诧异,这样一个自己都保护不了的柔弱女人,竟然还想着要为了一个并不相熟的老人讨回公道?
之余自己的遭遇,别人的遭遇更能让她愤怒,比起保护自己,保护别人更能让她生出勇气,所以她的眼中有了光。
金玉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一生唯唯诺诺,依附金和田的母亲,唯一一次发怒是在玉簪满月礼上,一向贤良淑德的母亲突然向叔婶发了火,抄起身边所有能够得到的东西,往叔婶身上砸去,并怒吼着让他们滚出自己家门。
宾客一脸诧异,金和田忙上前来劝慰。就见母亲扇了金和田一巴掌,吼道:“你若想生儿子,纳妾买妾我都不管,但要把主意打到我两个女儿身上,那老娘就是拼了身家性命都不要了,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金和田连说“不敢不敢”,哄了半日才将妻子哄好。
后来金玉钏才从辗转从家里的老嬷嬷处听说,那日金家叔婶抱着玉簪,手里拿了一根银针,要扎进玉簪腿中,因为听说这样就能吓走投胎来的女婴,下一个投胎来的定是男孩。
其实这事金和田完全不知,被当众扇了一巴掌属实委屈,但也确实因为这事开始惧怕妻子,再加上金玉钏强势比儿子还要强,他也断了纳妾的念头。当然也仅限金玉钏活着的时候。
金玉钏看着娥姐,眼圈通红,别过头去,简星阑似乎觉察到了她的不对劲,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