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玉回头:“你既然想住仙宫,就去寻仙宫。”
沈安行顿时不吭声了,愤愤得跺脚。
他真是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三姐姐,伶牙俐齿。
小庙不大,年久失修房檐滴滴答答漏雨。沈白玉绕着破庙走了一圈儿,并没发现流民乞丐的踪迹,此处应当是安全的。她进了庙,看见澹台氏、沈姝儿和沈安行齐齐坐在佛像下,那是庙里唯一没有被雨水打湿的地方。
却没有给沈白玉留空位。
沈白玉在庙里又走了一圈儿,敲敲墙壁,查看庙里的柱子。沈安行看她忙忙碌碌,撇撇嘴:“三姐姐你这是在干什么,散步?”
沈白玉:“行军打仗安营扎寨,第一步是探查地形,确保周围安营之所附近没有威胁。你的兵书白读了?”
沈安行愣住,细想一下觉得沈白玉此话极为有道理。可沈安行嘴上还是不服气:“现在又不是打仗。”
沈白玉素来知道沈安行的缺点,骄傲自大,外强中干,口口声声总说自己是男人,遇到危险却只会躲在后面。
罢了,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沈白玉走了一圈,敲敲佛像下高高的石墩子,惊讶地发现,石墩子里面是中空,佛像下面有个小小的、狭窄的地洞,可容纳两三人。
天色昏暗,雨水渐渐停歇,冷风吹进破庙里带来阵阵凉意。沈白玉吩咐沈安行三人:“不要坐着,找一些干柴。”
沈姝儿不愿意动,举起受伤的手:“三姐姐,我的手很痛,不能动。”
沈安行想自己是个男人,哪能一直让沈白玉忙碌,于是主动站起来帮沈白玉找木柴。破庙后面还有些干燥的木柴,沈安行将木柴都搬了进来。
澹台氏小心翼翼地问:“是要生火吗?可是没有火引子。”
沈白玉抽出匕首,迅速削了一根小木棍,木棍在木板上迅速摩擦。过了许久,星星之火燃起,沈白玉迅速地将碎布和火绒点燃。不到片刻,一堆旺旺的火燃起来了。
沈安行瞪大眼睛,钻木取火?
三姐居然有如此能耐!
火光驱散寒冷,不用沈白玉提醒,沈姝儿已经主动凑过来烤火了,揉揉鼻梁抱怨:“娘亲,烟熏得我眼睛好痛,我的手也好痛。”
这次澹台氏没有听小女儿的抱怨,因为澹台氏注意到,沈白玉的掌心已经磨出血泡了。
澹台氏一时间心情复杂。
倒是沈安行来了兴致:“三姐,你居然会钻木取火,什么时候学的?”
沈白玉没回答,抽出匕首,借着火光开始挑开掌心的血泡。血泡破了,猩红的血缓缓淌下来,沈白玉熟练地往掌心敷了点草木灰止血,在用破布将两只手掌缠上。
做完这一切,沈白玉抬头,发现沈姝儿、沈安行和澹台氏齐齐望着自己,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沈姝儿喃喃:“你都不痛吗?”
沈白玉:“痛。”
沈姝儿想到自己的手,擦破了一点皮就抱怨了一路。反观沈白玉,掌心磨出血泡全程一声不吭,沈姝儿心口仿佛被堵住,闷得她特别不痛快。
于是沈姝儿故意说:“三姐姐你皮糙肉厚,受点伤也没什么。”
澹台氏忍无可忍,低声喝斥:“姝儿,你安静些。”
以前澹台氏对自己的小女儿,哪哪儿都满意。可现在澹台氏看着娇生惯养的沈姝儿,恍惚间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那是让人生厌的自己。
“娘亲,你凶我!”沈姝儿瞪圆眼睛。
沈安行也觉得妹妹吵:“小妹你别闹,要不是你非要给那对母女送糕点,咱们说不定能平安到京城。”
沈姝儿见母亲和哥哥都在责备自己,顿时委屈地眼圈泛红,哽咽道:“我...我哪知道那是刺客呀!你们还怪我!”
沈姝儿又开始嘤嘤哭了。
沈安行烦躁地开始骂人:“你能不能别哭啊,天天哭,好烦。”
澹台氏好言好语劝两个孩子别吵架。
沈白玉往柴火堆里添了两根结实的木头后,靠着佛像慢慢合上眼睛,陷入沉睡。她睡着后,那三人的争吵戛然而止,似乎是澹台氏动了怒,沈姝儿和沈安行再也不敢闹了。
夜晚静悄悄,沈白玉一觉睡到天明。
...
沈白玉遇刺没多久,九死一生的东武卫沾血的手敲响了将军府的大门。很快,沈镇山得到妻儿遭遇刺客之事。
沈镇山心急如焚,调兵遣将出城找人。
守在将军府门口的宸王府小厮大惊,忙将沈白玉遇刺的消息告知李景珩。没过多久,李景珩也带着府中的护卫出城找人。
当然,还有人赶在沈镇山和李景珩前头——江洵。
孟清台最不能理解,趴在清台坊后院的栏杆边试图阻止:“主子,一个普通小女子,何必您亲自去救?还有青柏啊,你他妈倒是易个容啊,不要让东武卫发现了!”
江洵和青柏策马离去。
孟清台摇着手里的羽毛扇子:“奇哉怪哉,难不成主子真看上了沈家三小姐?那丫头比狐狸精明,还想把主子卖了换钱...想不通,想不通。”
唱戏妆还未卸下的花六郎徐徐走来,站在孟清台身侧,神色阴郁:“女色误事。”
孟清台笑道:“放心,主子自由分寸。你的复仇大业不会耽搁。”
花六郎垂头:“但愿如此。”
花六郎并非越国人,他是土生土长的庆国人。愿意依附江洵,也只是为了报复那高不可攀的澹台侯府。
...
...
荒野破庙,沈安行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吵醒。
他迷茫地睁开眼睛,入目是已经烧尽的柴火堆,刺眼的阳光从破庙镂空的房顶洒下来,破庙里的灰尘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道的光柱。
天已大亮。
沈姝儿晚上睡在澹台氏的怀里,也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嘟囔抱怨:“娘亲,爹什么时候才能来救我们呀?我都快饿死了。”
澹台氏也拿不定主意,只得安抚地拍拍沈姝儿的手。
四下望去,沈白玉竟不知所踪。
沈姝儿一副抓住沈白玉罪证的得意样子,翘起嘴角告状:“娘亲,四哥哥,你们看吧,三姐姐她压根不想管我们,自己偷偷跑了!”
澹台氏也陷入茫然。
沈白玉不见了?
难道她扔下母亲,扔下弟弟妹妹,自私地跑了?
三人心里都有些怨气,直到看见沈白玉纤瘦的身影出现在破庙外。沈白玉将手里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颗青红的野果。
沈白玉自己挑了两颗野果,将剩下的交给澹台氏。
澹台氏默默收下,挑了其中最大最红的一颗野果递给沈姝儿:“姝儿,暂时吃个野果垫垫肚子。”
沈姝儿很嫌弃:“我不吃,我不吃。”
沈安行摸了一颗野果咬了一口,那味道又酸又涩。沈安行一口吐出去,嫌弃地擦嘴巴:“三姐,你哪里找来的野果,真难吃!你就不知道采些好吃的野果吗?”
沈白玉:“想吃甜野果,自己去采。”
沈安行噎了下,迟疑地望向破庙外的荒野。丛林密布,怪鸟鸣叫,幽深可怕,沈安行最终还是没敢迈出破庙。
澹台氏怕沈姝儿饿坏肚子,耐心地说:“姝儿听话,把这个果子吃了。”
沈姝儿噘嘴撒娇:“娘亲,我不想吃野果。四哥哥,你能不能去打一只野兔呀?我想吃烤兔子。”
沈安行没好气道:“要吃自己去捉!”
沈姝儿委屈地说:“我是女孩子呀...”
沈安行:“三姐姐还是女孩呢。”
沈姝儿心想,我和三姐姐能一样吗?三姐姐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她沈姝儿是千金小姐,哪能吃这种下人的苦。
澹台氏和沈安行饿得不行,即使野果子味道很差,但还是咬牙吃完了两三个野果。最后沈姝儿扛不住饥肠辘辘,委屈巴巴地吃了一个野果子,苦得她眼圈含泪:“娘亲,四哥哥,你们把红果子都吃完了,把青果子留给我,太坏了。”
澹台氏揉揉眉心:“给你留的果子最大最红。”
沈姝儿气呼呼,还是不相信。
日头往正空移动,沈白玉休息片刻,准备起身往官道走。失踪这么久,应该早已惊动京城官府,往官道走兴许能得救。
可沈白玉刚起身,忽然听到远方山林传来鸟叫,一大群鸟儿从树林里飞出来。
沈安行眼尖:“有人来了!不像是官府的人,有五六个!”
更像是昨日的刺客。
刺客凶残的模样历历在目,慌乱涌上众人心底,澹台氏慌得六神无主。
沈白玉果断地打开佛像下的石墩子,里面是一个狭窄的小地洞。沈白玉压低声音:“先躲进去。”
沈姝儿跺脚:“可是里面好脏——啊——”
沈白玉一脚将沈姝儿踹进去,澹台氏和沈安行也慌慌张张地钻进石墩子里。
外面的刺客已经朝破庙走来。
沈白玉心跳如鼓,弯腰钻进石墩子里的狭窄地洞。可是中空的佛像地洞太狭窄了,沈姝儿、澹台氏和沈安行已经占据了绝大部分地洞,沈白玉低声催促:“再往里面挤一点。”
沈姝儿蜷缩,抱着膝盖抱怨:“没空间啦,挤得我好痛。”
飒飒——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有人声传进来:
“进去搜,她们跑不了多远。”
“杀了这四人,沈家也算绝了一半后人。”
刺客已经在破庙外,沈白玉努力挤入石墩子下的狭窄地洞。她想用一张破木板挡住入口,可是由于地洞太拥挤,木板根本无法挡住缺口。
沈安行、沈姝儿和澹台氏焦急不已,再这样下去,他们四个都难逃一死。
怎么办?
生死存亡关头,求生欲如洪水猛兽挤进沈安行和澹台氏的脑海里,等两人反应过来时,沈安行和澹台氏已经重重一推。
哐当——
位于最外侧的沈白玉,猝不及防被推出狭窄的地洞。
连沈白玉也没料到,她会被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推出地洞。时空仿佛凝滞,沈白玉错愕得回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亲人。
她的母亲。
她的弟弟。
她的妹妹。
心脏好像被重重撕扯开来,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血肉。
重生后,沈白玉即使口口声声说着要摆烂,其实她依然期待着来自家人的爱,她内心深处依然爱着家人。
可现在,她得到了什么?
过世的祖母,第一个放弃她;近在咫尺的亲人,第一个牺牲她。
她沈白玉到底做错了什么,被全世界抛弃。
沈白玉重重摔倒在地,她茫茫然坐起来,像只找不到路的小狗。
木板封住了地洞口。
沈安行和澹台氏双手在颤抖,沈白玉那个绝望又茫然的眼神,从此以后深深烙在他们的灵魂里,终身难忘。
沈姝儿竟没有半分意外,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娘亲,四哥哥,不要说话,免得惊动了外面的坏蛋。”
地洞里很黑,澹台氏听着沈姝儿娇弱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种近乎天真的邪恶,令人毛骨悚然。
...
毫无疑问,沈白玉被抓住了。
地洞隐蔽性很好,那些刺客转了一圈没发现异样,便将精力全都放在沈白玉身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刺客们也没放在眼里。
为首的刺客半蹲下,捏住沈白玉的下巴:“你是沈家三小姐,还是五小姐?”
沈白玉凉凉道:“你猜。”
刺客笑了:“临危不惧,想必是沈家三小姐——你的家人在哪里?”
地洞里,沈姝儿相当紧张。
她不敢吱声,认定沈白玉会将自己供出去。沈姝儿害怕地拉着澹台氏的手,渴望能得到母亲的安慰。但澹台氏只是僵硬地靠在地洞冰凉的石壁上,神情呆滞。
破庙里,沈白玉艰难地站起来,告诉那刺客头子:“你凑过来,我告诉你。”
刺客头子不甚在意,没什么防备地靠近沈白玉:“直接说。”
沈白玉忽得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猛地扎向刺客的胸膛。
那刺客完全没料到一个小姑娘竟如此胆大,胸口被锋利的匕首刺伤。刺客瞬间大怒,一巴掌重重甩在沈白玉的脸上,再重重抬脚一踹。
砰——沈白玉后腰砸在破庙柱子上,柱子簌簌落下一层飞灰。
刹那间,沈白玉感觉腰椎传来可怕的剧痛,喉痛腥甜,她张嘴吐了好几口夹杂着血块的血。
“妈的,敢戏弄老子!”那刺客拔出胸口的匕首,抬手一扔。
噗嗤,匕首刺进沈白玉胸膛。
刺鼻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刺客显然动了怒,拔出随身的长剑,准备一道结束沈白玉的性命。沈白玉捂着心口,锋利雪白的剑刃在瞳仁里放大,沈白玉居然有瞬间的释怀。
死就死吧。
反正这日子,也没什么意思。
沈白玉安详地闭眼,等待死亡降临。然而预料中的痛苦并未抵达,她听到刀剑刺破身躯传来的声响,沈白玉的头发废飞舞。
刺客头子死了。
破庙外传来喧嚣的呐喊声,沈白玉怔怔地睁开眼,逆着明媚的春日阳光,她看到手持长刀的江洵出现,光太刺眼,沈白玉看不清江洵脸上的神情。
江洵说:“别怕,我在。”
沈白玉的脸埋在江洵怀里,除了刺鼻的血腥味,还有一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梅花浅香,她忽然就很安心。
沈白玉被他抱在怀里。
意识模模糊糊,沈白玉隐约看见破庙外和刺客厮杀的东武卫,看到了宸王李景珩,看到了姗姗来迟的沈镇山。
沈镇山身穿盔甲,额头满是热汗,手里的刀刃上沾满鲜血。
沈白玉茫然地望向自己的父亲,看沈镇山大步流星,满脸焦急朝她走过来。沈白玉用仅存的意识想,万幸万幸,父亲还是关心她的。
于是,沈白玉伸出带血的手,想要拉住父亲。
想告诉他,我没事。
但沈镇山像一阵抓不住的风,掠过了浑身是伤的沈白玉,沈白玉只看到父亲的背影。一如人生逝去的十几年,永远只有背影。
沈镇山焦急地冲进破庙里:“柔儿!柔儿你在哪里!姝儿,安行!”
澹台氏三人从地洞里爬出来。
一家人又哭又闹拥抱在一起,充满劫后余生的喜悦。
沈白玉眼皮已经快睁不开了,她沉默地收回带血的手,揪住江洵的衣领。她疲倦地靠着江洵,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