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副抓住沈白玉把柄的得意样,咄咄逼人。
澹台氏也没干涉,合上眼睛小憩。
沈白玉淡淡道:“沈安行,你和青楼里那十几个姑娘牵扯不清,将军府的名声早就没了。”
沈安行皱眉,理直气壮反驳:“我是男人!男人去青楼多正常啊!三姐你出门看看,京城有几个男的没去过青楼?”
沈白玉一脸平静:“照你所言,父亲也去过青楼。”
沈安行噎了下。
谁不知道沈大将军洁身自好,一辈子踏踏实实只守着一个澹台氏,后宅干净地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但沈安行还是不服气,反驳道:“三姐,你不要混淆视听!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你还未嫁,和一个下贱的护院勾搭,迟早被浸猪笼。”
沈安行振振有词,沈白玉揉揉耳朵:“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妻为夫纲,夫不正,妻可改嫁。你只记得前半句,后面的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沈安行噎住,还想反驳,却发现沈白玉已经在埋头看话本子。沈安行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已经清晰地感觉到沈白玉对他的冷漠疏离。
疏离,像个陌生人。
无论沈安行的话多刺耳,沈白玉从未听进去。沈安行如鲠在喉,满肚子闷气无处发。
“好了,不要再闹。”一直沉默的澹台氏终于开口,她这几日一直在筹备沈老夫人的忌日行程,神色疲倦,只想安安静静休息一会儿。
沈姝儿哪知道澹台氏的辛苦,拽着澹台氏的胳膊:“娘亲,到了寒光寺可以去后山赏花吗?”
沈安行也问:“给长明灯添完油,我想去爬山,下午咱们再返程。”
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澹台氏耳朵嗡嗡作响。
澹台氏疲惫道:“添完油,午后返程,不许贪玩。”
兄妹俩顿感不快,拉着澹台氏一个劲儿撒娇。澹台氏只觉得身心俱疲,这时候她再看同坐一个马车里的沈白玉,沈白玉沉默不言宛如外人。
澹台氏恍惚地想,去年的此时此景,沈白玉筹备完沈老夫人的忌日仪式,又马不停蹄安排全家去寒光寺给长明灯添油。当时,一路上沈姝儿吵着要赏花、沈安行闹着爬山、澹台氏要喝寒光寺的茶,沈镇山要给马寻找草料...当时沈白玉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一切,还是换来家人的抱怨。
沈姝儿抱怨寺庙里的花谢了,沈安行爬山摔了一跤开始发脾气,澹台氏嫌弃茶不够清甜,沈镇山说草料不新鲜...沈白玉承担下家人所有的不满。
可没人想过,沈白玉她其实也很累。
将心比心,只有在同样的处境里,澹台氏才隐约有些理解沈白玉的疲惫。
澹台氏张张嘴,温声说:“三丫头——”
车外传来马夫的提醒:“夫人,寒光寺到了。”
马车停在寺门口,沈白玉第一个下马车。临近清明节,又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上午的寒光寺香客并不多,笼罩在茫茫烟雨中。这寒光寺也不是普通寺庙,当今皇帝的亲姨母、已故太后亲妹妹溧老夫人,据说也在此处静休。
一行人走进寒光寺,先是在佛前叩头燃香,再进入后殿的长生殿里添油。长生殿灯火通明,供奉着一盏盏长明灯。
澹台氏亲自给沈老夫人的长明灯添了油。
灯芯摇摇晃晃,长明灯更亮了。
往年来到寒光寺,澹台氏总是满肚子愤懑,总想起沈老夫人对她的“苛待”。可现在,澹台氏也隐隐有些明白,其实沈老夫人待她已经很宽容。
...
添完灯油,日头临近中午。
一行人在在寒光寺吃素斋,沈白玉惊讶地发现,在寒光寺做素斋的老妇居然是祖母生前的贴身女仆刘氏。刘氏老态龙钟,白发苍苍,也认出了沈白玉。
小雨霏霏连绵不绝,后院花草繁茂,寺庙后院的凉亭,刘氏单独和沈白玉见了面。
“刘妈妈,这些年您过得还好吗?”沈白玉温声道。
刘氏笑了笑,给沈白玉倒了杯寒光寺特有的清茶:“托三小姐的福,一切安好。”
沈白玉道:“祖母已离世,可我心里有一事不明。刘妈妈既然是祖母的贴身女仆,或许知道一二。”
刘氏:“三小姐请说。”
沈白玉指尖扣紧茶杯,终于问出了口:“刘妈妈,您跟在我祖母身边五十多年,想必了解我祖母。我想问,祖母她为何偏偏选中我去管家?”
这是沈白玉两世的疑惑。
刘氏看沈白玉消瘦的脸,良久,同情地给沈白玉的茶杯里添了热茶。
刘氏说:“三小姐...老夫人选您,也是无奈之举。”接着,刘氏娓娓道来。
将军府家大业大,男人们忙着建功立业,后宅当然也需要一个能干的大管家,管理后宅事务和田产铺子。偏偏澹台氏不堪重用,沈镇山又顽固得不愿意纳妾。沈老夫人年岁渐长,自知时日无多,思来想去,挑中了年幼的沈白玉开始培养。
沈老夫人的计划很周全,等她离世后,沈白玉会暂时管几年的将军府。等沈白玉出阁,沈安稷必定已经成家立业,沈安稷的妻子可以接替沈白玉管家。
从沈老夫人到沈白玉,再从沈白玉到沈家长嫂,将军府偌大的后宅不会缺人管理。
沈白玉看着院子里被雨水打湿的桃花,喃喃:“我身体一直不好...祖母还挑了我。”
刘氏脸上浮出愧疚:“正是因为三小姐身体欠佳,老夫人才选中您。小姐您也知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白玉猛地回头。
春蚕到死...
刹那间,沈白玉眼眶盈满泪水。
她明白刘氏的意思,沈白玉从小身体不好,很可能寿命不长。沈家其他姑娘身体健康,活得越久,为沈家带来的利益越大。比如沈家长女沈绾儿,嫁给太子为妻,将来成为皇后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所以沈绾儿的价值就比沈白玉大。
沈白玉活不久,能带给家族的利益最少。与其让沈白玉病恹恹地活到二十多岁才死,不如榨干她短暂的生命,获得最大的价值。
沈白玉最大的价值,就是在沈老夫人死后管几年家。等沈安稷的正妻进入沈家,沈白玉的价值也用完了。到时候沈白玉要么嫁人,要么病死,总归对沈家没有太大损失。
和家族繁荣比起来,小小的沈白玉又算什么?
牺牲沈白玉,换取将军府后宅和平,换取家族兴盛,多划算的买卖。
刘氏也知道真相的残忍,但还是委婉劝沈白玉:“三小姐,不要怪老夫人,她也是为了沈家。实际上,老夫人她也很疼三小姐...”
沈白玉浑浑噩噩地辞别刘氏。
雨还在下,沈白玉踩着雨水走进长生殿。长生殿里供奉着一盏盏长明灯,灯火通明,烛光摇曳。
沈白玉走到供给沈老夫人的长明灯前。
沈白玉盯着那盏长明灯许久,瞳仁倒映摇曳的暖黄灯芯,一滴眼泪落下,沈白玉喃喃:“祖母,你可曾想过,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沈白玉没办法和祖母计较。
和一个去世之人,没什么好计较的。
...
烟雨笼罩庆国皇宫。
大宫女疾步走进坤宁殿内,压低声音告诉正在梳妆的张皇后:“娘娘,宫外来消息了。”
张皇后玉手轻抬,让两名梳妆的宫女离开内殿。
内殿再无外人。
大宫女这才继续道:“沈家的澹台氏带着三个子女前往去寒光寺,沈家派了四名东武卫护送。”
张皇后照着铜镜,轻描淡写道:“都处理了。”
大宫女低声询问:“沈家三小姐也要处理了吗?”
张皇后不以为意,眉眼尽是凉薄:“生死有命。寒光寺有溧老夫人在,不便动手,就在回城路上解决了。”
沈家迟早要除干净,现在只是浅浅开始割第一刀。
大宫女领命,将张皇后的意思转达给宫外的人。大宫女离去,负责给张皇后梳妆的小宫女们鱼贯而入,继续给张皇后梳头。
梳妆完毕后,宫女们依次退下。其中一个宫女趁人不注意,悄悄将写好的纸条递出去,传给清台坊。
...
午后,沈家马车离开寒光寺。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前后各有两名东武卫护送。从寒光寺到京城还有挺长一段路,中途会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
走到树林半途,马夫忽然勒住缰绳。
马车外传来东武卫的呵斥声:“什么人!不得靠近!”
沈白玉掀开车帘,只见不远处走来一对乞讨的母子。那衣衫褴褛的女人赤着一双雪白的脚,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哭泣的婴儿,她跪在马车外:“马车里的贵人行行好,给孩子一点吃的吧,我和我闺女从南方逃荒,已经三日没吃东西了,行行好。”
坐在马上的东武卫拔刀,冷冰冰呵斥:“滚远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妇人吓得脸色惨白,怀里的婴儿哭声大作,听得人极为揪心。
沈白玉盯着那妇人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沈姝儿同情心泛滥,将马车小案桌上的一盘子栗子糕递出去:“把这些拿给那妇人,她也怪可怜的,一个人抱着孩子走这么远。”
沈姝儿话音刚落,沈白玉瞬间想到哪里怪了!
如果这妇人真是长途跋涉,以至于连鞋子都走丢了,那她的脚怎么可能如此雪白,一丝划痕都没有。沈白玉掀开车帘,吩咐东武卫:“马上走!这妇人有问题!”
东武卫立刻握紧长刀,冷冰冰呵斥那妇人:“再拦路,杀了你们。”
妇人吓得嚎啕大哭。
沈姝儿不满地瞪了眼沈白玉:“三姐姐,你的心是铁做的?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她们就是一对逃荒的母女,能是什么坏人。”
沈安行也附和道:“就算那妇人是坏蛋,有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在呢。我是男人,保护你们几个女人不成问题。”
沈白玉不想和这两个白痴多谈,她冷静吩咐东武卫:“杀了那妇人。”
沈姝儿:“三姐姐你简直冷血无情——”
噌——
刀锋芒毕露。
那抱孩子的妇人忽然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刀,猛地朝沈家的马车刺去。马儿受了刺激开始疯跑,马车内摇摇晃晃。沈白玉看到管道两侧出现五六名蒙面黑衣人,将四名东武卫团团围住。
厮杀!
风卷雨翻,刀锋见血!
马儿受惊疯跑,马车内的沈白玉四人东倒西歪,天旋地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砰地一声马车散架,四人摔得头晕目眩。沈白玉最先站起来,她发现自己来到荒凉的郊外林区,周围密林环绕,没有人烟,身后也没追兵。
“好痛...娘亲,我的手擦破皮了。”沈姝儿痛得眼圈泛红,她白皙的掌心摩擦掉了一层皮,几点血珠子冒出来。
沈安行也揉揉腰:“摔得我屁股真疼。”
澹台氏也是第一次遇到刺伤,慌乱地六神无主,一边拉着沈姝儿的手,一边下意识询问沈白玉:“三丫头,现在怎么办?”
遇到麻烦,澹台氏下意识将沈白玉当成主心骨。
沈安行撇撇嘴,不以为意,甚至隐隐觉得很兴奋:“怕什么,东武卫武艺高强,肯定能打败那几个刺客,咱们就在原地等着。”
可天还在下雨,沈姝儿漂亮的裙子很快被打湿,她红着眼圈:“可是林子里好冷啊...我不想在这里等,附近有客栈吗?”
澹台氏一脸无措。
沈白玉摸出之前江洵交给她的匕首,平静道:“刺客明知有东武卫护送,还敢动手,说明他们有备而来。留在此处不安全,我要去找个躲避的地方,你们要跟就跟,不跟就算了。”
说罢,沈白玉握紧匕首,朝密林深处走去。
沈安行冷哼:“女流之辈,懂什么。”
澹台氏咬牙,她毕竟年龄大些,危机意识更强。澹台氏道:“听三丫头的,不要在此处逗留,跟着她。”
沈安行:“可、可是...”
澹台氏顿感身心疲惫:“安行,姝儿,听娘亲的话。遭遇刺杀不是儿戏,稍有不慎性命全无。”
沈安行纵使满肚子不情愿,也只得闷闷地跟着澹台氏。雨越下越大,将沈白玉一行人行走的痕迹冲散。
临近黄昏,沈白玉总算看到一处荒凉的破庙。沈安行鄙夷:“这就是三姐你找的安身之所?还以为是什么仙宫呢,不过一处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