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氏死死攥住手里的帕子，她望着越来越近的沈白玉。
数日不见，沈白玉仿佛变了一个人，胖了些，脸上多了点肉。她穿了条鲛白纹锦综裙，梳垂云髻，发间别着两支白玉簪，腰系褐绿丝绦，轻挂着绣白鹤展翅的香囊。
她挽着王氏的手，正在和王氏说着什么，王氏抿嘴笑个不停，沈白玉也笑得眉眼弯弯。
澹台氏忽然觉得，心好像被锤子重重捶打。
她何时见过如此活泼的沈白玉？
她何时见过如此笑得如此开怀的沈白玉？
“娘亲，我想要三姐姐头上的白玉簪。”沈姝儿看得眼热，认出那两只价值不菲的白玉簪。
看到好东西，她就想要。
澹台氏平静道：“你梳妆匣里的发簪已经够多了。”
沈姝儿噘嘴，心里闷闷。
沈姝儿今日费尽心思打扮，大家都夸她漂亮。但沈白玉一出现，沈姝儿忽然有种风头被抢走的感觉...
她很讨厌别人夺走关注。
姜嫣早已经开心地走过去，拉着沈白玉的手：“白玉，你可来啦，我都快无聊死了。坐我旁边，我要告诉你今早我偷听到的八卦，嘿嘿。”
沈白玉坐在姜嫣旁边：“什么八卦？你又听到什么了？”
姜嫣神秘兮兮，凑到沈白玉耳边，压低声音：“是关于徐侧妃和太子，今日我来得早，先去东宫的海棠园赏花。结果呢，我不小心偷听到太子和徐侧妃的谈话。”
沈白玉满头问号。
还未听姜嫣细谈，门口大太监高声呼唤：“太子妃到，张侧妃到，徐侧妃到。”
众女眷忙不迭起身行礼。
沈白玉眉眼微垂，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沈绾儿一身喜庆的大红绣金牡丹朝服，面若银盘端庄美丽。
她居于主座，面露和煦笑容：“不必拘礼，诸位请坐。”
众女眷这才谨慎落座。
沈绾儿端居主座，客套且不失礼节地说着致辞，沈白玉心神恍惚，全然没听进耳朵里。沈白玉想起前世和沈绾儿的相处。
沈绾儿是将军府的嫡长女，年幼时便被送进宫里，按照太子妃的标准悉心培养。她知书达理，贤淑温婉，十六岁时嫁给当朝太子李景虞。
婚后夫妻和睦，只可惜婚后一直无所出。后来太子又奉张皇后的旨意，迎娶张皇后母家的一位表妹，封为张侧妃。
张侧妃容貌娇媚，很长一段时间得到专宠，但她并没有恃宠而骄。沈绾儿曾因风寒卧床不起，张侧妃听信民间偏方，忍痛割了自己手臂的一块肉入药。沈绾儿感激涕零，两人关系渐渐亲如姐妹。
前世沈白玉发现张侧妃暗中给沈绾儿下避子药，救姐心切，想要将真相告知，反倒被张侧妃倒打一耙，引得沈绾儿厌弃。后来沈绾儿成了皇后，更是亲口提议将沈白玉送去和亲。
侧座之上，那位娇媚的张侧妃举起酒杯，眉眼含着笑意：“余生事事无心绪，直向清凉度岁年，祝姐姐生辰吉乐。”
张侧妃生得极美，今日打扮得却很收敛，发间只别着一支造型别致的琉璃翡翠发簪。
沈绾儿笑了笑，也回敬。
两人关系和睦，沈绾儿对张侧妃也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沈白玉指尖扣着酒杯壁，不知道该不该再次提醒沈绾儿。前世沈白玉一心一意为了家人着想，太过冲动，反而引发家人的嫉恨。
重活一世，沈白玉再去回想前世点点滴滴的细节，渐渐咂摸出一些不对劲的细节——沈绾儿每日要饮用的养生汤，一碗汤中途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难道就没人发现汤不对劲？每月给太子妃把平安脉的太医，难道也没察觉养生汤里的避子药吗？
张侧妃毕竟是一个小小的侧妃，她居然敢给沈绾儿下避子药，她可想过被发现的后果？张侧妃背后是小小的张家，无权无势，只有虚名。张侧妃哪来的担子，对付来自将军府的太子妃？
还是...张侧妃得到某些人的授意，有了和沈绾儿对抗的底气？
敢对太子妃下手的，整个东宫恐怕只有...太子？如果是太子暗中授意张侧妃动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真乱啊。”沈白玉暗中摇头。
沈白玉捏着酒杯，抬眸望向沈绾儿所在的主座。刚才张侧妃敬完酒，又轮到府里的徐侧妃。徐侧妃一袭藕荷色的小裙，看起来青涩又拘谨，她似乎很敬畏沈绾儿，磕磕绊绊地敬酒：“姐姐，祝您...生辰快乐。”
徐侧妃礼节不算周到，也不会说些文绉绉的敬酒词，敬酒的时候差点将酒杯里的酒液撒了。
张侧妃帕子掩嘴，轻笑了笑：“徐妹妹，东宫里的嬷嬷教了你三年礼仪，怎么还没学会呀。”
徐侧妃俏脸发烫，显得格外局促，紧张地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埋下头。
“无碍，自家姐妹不必计较。”沈绾儿笑了笑，并没把徐侧妃放在眼里。
这位徐侧妃本名徐小荷，可以算是在场地位最低的女眷了，她只是庆国西南州县的普通农家女。三年前西南旱灾，太子李景虞亲自去赈灾，结果意外遭遇土匪劫道。太子浑身是血，被一个徐姓的农家女捡回家里悉心照料，才勉强保住小命。
后来太子回到京城，偶然提起那农家女。皇后想着那女子心地善良，品性极佳，就派人将她接到京城，送进东宫封为徐侧妃。只是太子并不喜欢她，嫌弃她出身低微品行粗陋，只派人好吃好喝养着她，却很少去徐侧妃院子里留宿。
“白玉白玉，我想告诉你的八卦，就是关于徐侧妃的。”姜嫣却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偷偷拉沈白玉的袖子。
沈白玉拍拍她的手：“等宴会散了再说。”
姜嫣捂脸：“好吧...”
宴会进行过半，一身朝服的太子李景虞姗姗来迟。
众人忙不迭起身行礼，李景虞眉眼似乎有愁色，但想到今日是太子妃的生辰，又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李景虞走到主座，温和告诉沈绾儿：“今日忙着南方赈灾之事，头脚倒悬。特意抽出时间回来，给你送上礼物。”
孙总管将一个造型别致的锦盒奉上，里面是一颗圆润的夜明珠，极为罕见。
孙总管笑道：“娘娘，这颗夜明珠是太子殿下半月前派人去南海购买的，仅此一颗。”
在场各家女眷一个个面露艳羡。
沈白玉却想起江洵送给她的夜明珠，比锦盒里的夜明珠几乎大上一半。
沈绾儿喜不自胜，温柔恭敬地感谢李景虞，眉眼藏不住的幸福。张侧妃看似随意地伏魔录抚过头发，指尖触了触发间的琉璃白玉发簪；徐侧妃依然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唯有姜嫣，在看到那夜明珠时不由得瞪圆杏眼，不是羡慕，而是疑惑。
“南方灾情严重，后宫节衣缩食，省出银两救济灾区。你今日的生日宴办得也简朴，甚好甚好。”李景虞满意地点头。
今日生辰，沈绾儿发间只别着几支凤簪，再无奢华之物。在场的各家女眷，一个个打扮也并不奢华。
李景虞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花枝招展的沈姝儿时，忽然滞住。在一众衣着简朴的女眷中，沈姝儿衣着华丽，穿金戴银，浑身珠光宝气。
宴会的丝竹声停止，宴会气氛古怪。
偏偏沈姝儿恍然不知，看到李景虞望向自己，她立刻露出明媚灿烂的笑容，乖巧行礼：“参见太子殿下，祝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姐姐长长久久。”
她以为，太子是被自己的漂亮容貌吸引。
李景虞面无表情：“本宫还有公务在身，太子妃自行安排。”
李景虞拂袖离去，留下面露尴尬的沈绾儿。生辰宴氛围古怪，丝竹管弦乐再悦耳，也无法让现场氛围恢复喜悦。
生辰宴草草结束，沈绾儿派人将澹台氏、沈姝儿以及沈白玉带到内堂。
屏退左右，内堂只剩下四人。沈姝儿还不知自己的处境，开心地去拉沈绾儿的袖子：“大姐姐，太子姐夫送你的夜明珠我可以看看吗？姝儿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珍珠。”
她习惯地撒娇。
沈绾儿脸色极差，胸口起伏片刻：“沈姝儿，你给本宫跪下！”
沈姝儿呆了呆，不知姐姐为何忽然翻脸。
沈绾儿恨铁不成钢：“谁让你穿得这般华丽？南方受灾，国库空虚，朝廷提倡节俭，本宫的生辰宴不见一丝奢华。你倒好，穿金戴银来东宫，是在打本宫的脸吗？”
沈姝儿懵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想穿得漂漂亮亮。”
她哪知道什么南方受灾啊。
“母亲，小妹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明白？”沈绾儿满肚子的火气，上次澹台氏装病躲懒，害得沈绾儿在太子面前丢尽脸面。
她耗费两月，终于将自己在李景虞心中的形象扭转。结果今日沈姝儿穿得花枝招展，又让沈绾儿数日的努力白费。
澹台氏攥紧帕子：“绾儿，我出门前再三劝过姝儿，她偏是不听。”
“她不听，就别让她出门！”沈绾儿越想越觉得委屈，“我嫁入东宫四年，至今没有子嗣，外界本就议论颇多。我的日子如履薄冰，我努力当一个贤良淑德的主母...母亲，你可知我有多难...”
澹台氏心如刀割，忙擦拭沈绾儿的眼泪。
沈姝儿闷闷低下头，嘀咕道：“姐姐你是太子妃，能有什么难的...”
在沈姝儿看来，太子妃风风光光，还是将来的一国之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此地位尊崇，能有什么苦日子？
沈绾儿一双眼睛通红，纤纤素手抖啊抖，气得几乎呕血：“你个蠢货，我们将军府怎么养了你这样的蠢货！”
沈姝儿更是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姐姐，我不过是穿一身漂亮衣服而已，你怎么还骂我？怎么，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就不能穿得比你漂亮吗？”
沈姝儿哭得伤心，沈绾儿气得胸闷，澹台氏焦头烂额，唯有沈白玉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无聊地掰手指头打发时间。
直到屋外传来宫女的提醒：“主子，养生汤送来了。”
沈绾儿收敛满脸的苦涩，声音恢复往日的威严：“进来。”
一碗温热的安神汤放到案桌上。
沈绾儿并未饮用，而是抬眸叮嘱澹台氏：“小妹年幼不懂礼数，我会派东宫教礼仪的老嬷嬷过去，每日教她礼仪。母亲，你先带她回去，我还有话和白玉妹妹说。”
沈姝儿心里委屈，压根不想留在东宫，不用沈绾儿多言，她已经气呼呼地扭头跑了。
澹台氏叹口气：“这孩子是该好好学礼仪了。”
澹台氏正欲转身离去，忽的瞥见乖乖站在旁边的沈白玉。澹台氏纠结地捏着手帕，轻声问：“三丫头...你在侯府可好？”
沈白玉答：“很好。”
澹台氏不再多言，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弥补带给沈白玉的创伤了。
内堂再度安静下来，只剩下太子妃沈绾儿以及沈白玉两人。沈绾儿捧着那碗温热的养生汤，汤药极苦，她喝两口便皱紧眉头，即便如此，最后沈绾儿也是咬牙将整碗汤喝干净了。
沈绾儿取了一片薄薄的糖片含在嘴里。
“太医说我体寒，不易怀孕，这养生汤需日日服用。”沈绾儿笑了笑。
沈白玉说：“是药三分毒，谨慎为好。”
沈绾儿叹口气：“没有子嗣，纵使将来成了皇后，也没有立足之本。白玉，你比姝儿懂事，你应知晓我的难处。”
沈白玉客客气气道：“明白。”
沈白玉明白沈绾儿对自己正妻之位的看重。
将军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之向往——沈镇山看重家族名声，澹台氏耽于享乐，沈安稷志在家国不屑后宅女眷，沈绾儿呕心沥血保“正妻”之位，沈安行不喜欢被人管教，沈姝儿则是自大骄纵。
前世沈白玉在这些人中艰难立足，努力爱着他们。但在自身利益面前，家人们都选择抛弃她。
沈绾儿一副教诲的语气：“你虽过继到侯府，但毕竟也是将军府的孩子。若是将军府遇到麻烦，你也需尽力护着将军府，知道吗？”
沈白玉明白，沈绾儿是怕她去了侯府，忘记将军府的恩情。
可将军府对她，有什么天大的恩情？
“若是将来澹台侯府遭难，太子妃是会尽力维护我，还是早早与我划清界限？”沈白玉反问。
沈绾儿凤眸轻眯，端详着这位陌生的亲妹妹，红唇微勾，信誓旦旦：“本宫自会护着你，你是我亲妹妹。”
沈白玉垂眸：“但愿如此。”
真够虚伪的，沈家这一大家子个个都虚伪。
前世澹台轩被诬陷杀死姜时，天怒之下，澹台侯府大难临头。太子妃沈绾儿生怕引火上身，波及自己的正宫之位，避而远之，冷眼看澹台侯府分崩离析。
沈白玉忽然想看看，若是沈绾儿知晓养生汤里有避子药，她会如何应对？她还会信任张侧妃吗？她还会深爱太子吗？
“这碗养生汤里，有避子药。”沈白玉缓缓开口，直直望向沈绾儿。
沈绾儿愣住。
沈白玉又道：“信与不信，全在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