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玉摸不准李景珩的奇怪态度,只得说:“请坐。”
李景珩头回来到玲珑院,看处处亭台楼阁,鸟语花香,便知道沈白玉在澹台侯府过得极为不错。
“你昨日派护卫抓住采花贼,此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你可有受伤?”李景珩关切询问。
沈白玉淡淡道:“我没事。”
数日不见,他发现自己出奇地思念沈白玉。今日终于见到沈白玉,李景珩心里说不出的愉悦,他几乎是贪婪地盯着沈白玉的一举一动,像干涸的农田寻求春日雨水。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江洵尽收眼底。看宸王那贼兮兮的贪婪目光,定是对沈白玉有所图。
江洵指尖摩挲,一个姜时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个宸王。这沈白玉身边,怎么总有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男人?
若不是现在需要隐瞒身份,江洵早就一刀一个野男人。
江洵眉心微动,妙计油然而生。
沈白玉正无聊地和宸王聊天,听宸王说“东宫太子妃的生辰”云云,听得昏昏欲睡。蓦地余光一撇,她忽然看到江洵身穿暂行的护院服,抱着刀往玲珑院门口走去。
沈白玉瞬间精神了,啪地放下手里茶盏:“江洵!我让你休息三日,你乱跑什么!”
李景珩错愕,万万没想到沈白玉居然撂下自己,跑去找一个护卫。
又是那个护卫!
当初丞相府赏花宴,桃花山春日宴,这护卫时时刻刻守在沈白玉身边。李景珩顿生敌意,他坐在凉亭下,看不远处的沈白玉嘴里叽叽咕咕,纤纤素手一个劲儿拖拽那护卫。
这是李景珩从未见过的沈白玉。
活泼,灵动,生机勃勃。
往日里的沈白玉是雾中花水中月,清清冷冷总隔着一层纱。李景珩以为,沈白玉对所有人都是这般。可现在沈白玉,居然和一个护卫拉拉扯扯,还露出那种属于妙龄少女的娇俏灵动。
“你给我回去休息,这几日不用巡院子。”
“刚给你包扎好的伤口,万一伤口破裂怎么办?”
“再不听话,我把你卖去清台坊当小相公。”
沈白玉又气又恼。
受伤不好好养伤,这家伙想什么呢?
江洵薄唇噙笑,乖乖让沈白玉拽着。他冷眸微微抬起,和凉亭下的锦袍宸王遥遥相视。温暖春风吹动海棠花,滔滔敌意在两个男人之间翻涌。
一个挑衅的眼神。
李景珩瞬间捏紧拳头,小小护卫,居然敢觊觎侯门贵女?
李景珩心生怒气,他大步走过来:“光天化日,白玉你岂能和一个护院牵扯不清。”
沈白玉纳闷:“我的事,不用你管。”
李景珩更是醋意大发,他一把揪住江洵的外套,冷冷威胁:“记住你的身份,若是你敢对白玉有歪心思,我定让你不得好死。”
本以为,这个护院要么主动磕头认错,要么装糊涂糊弄过去。岂料,江洵剑眉微皱,额头忽然冷汗涔涔,痛苦地嘶了一声。
江洵“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右臂。
李景珩一脸莫名其妙:“你、你装什么装?”
沈白玉差点跳起来,推开碍事的李景珩,忙上前扶住江洵:“你没事吧?赶紧去坐好,伤口恐怕又裂开了。”
江洵虚弱地点头。
沈白玉又转头,眼神不加掩饰的冷:“宸王殿下,江洵为了救我,手臂被贼子划伤。你倒好,专门挑他痛处下手!”
李景珩很憋屈:“我不知道他胳膊受伤啊!”
沈白玉懒得听李景珩脚边,她焦急地扶着江洵,让江洵褪下外套,果然看到胳膊上的白布被血水浸染。
沈白玉看得心疼不已。
“我刚才抓的是他胸襟衣服,没碰他胳膊!”李景珩简直无语,他比窦娥还冤枉。可沈白玉才不听他的解释,生气地让翡翠送客。
李景珩哑巴吃黄连,惹沈白玉生气,只得无奈地离开玲珑院。走到玲珑院门口,李景珩不死心地回头看了眼江洵。
却见到江洵投来一个挑衅的眼神。
李景珩:“白玉!他装的!你看他装的!”
沈白玉抬头,只看到江洵剑眉紧锁的可怜模样。沈白玉心下恼火,让翡翠赶紧把宸王送到侯府门口,她不想见他。
李景珩:“...”
李景珩百口莫辩,他是尊贵的天潢贵胄,谁敢对他动歪心思?今日居然被一个小小护院给倒打一把,李景珩气得心口发疼。
护院江洵?
好,记住他了!将来本王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
...
将军府书房,澹台氏正在两个管事妈妈的帮助下,耐心准备夏季将军府的吃穿用度,并准备裁掉一批人。
两位管事妈妈都是澹台老夫人派来的,两位老人都很欣慰。
刚开始澹台氏天天闹,一哭二闹三上吊,两个管事妈妈很头疼。最近一月来,澹台氏态度好多了,开始磕磕绊绊学习。
“夫人,管理后宅也要学会用人之道。能者上,中者让,弱者下。”老妈妈耐心地说,“将军府伺候的奴仆几百人,优胜劣汰,有效取舍。”
澹台氏若有所思,频频点头。
最近澹台氏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往日将军府后宅平安无事,是因为沈白玉在承受四面八方的压力。现在沈白玉离开了,后宅失去主心骨,管理混乱。如果澹台氏再不承担起管家的责任,再任性妄为,她肯定会遭到沈镇山的嫌弃,甚至会有成堆的通房妾室取代她的位置。
毕竟,沈镇山是如此看重将军府的名声。
澹台氏她曾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地位尊崇,夫妻和睦,儿女环膝。可不经意间撕开幸福的面纱,藏在里面的真相令人痛苦又茫然。
“娘亲!五月初是大姐姐的生辰,您派人给我买一套新首饰吧,去东宫总要戴些体面的首饰。”屋外传来沈姝儿活泼的呼唤,沈姝儿穿一身俏丽的嫩绿色罗裙,欢欢喜喜跑进来。
看到澹台氏手边堆积如山的田产铺子名册,沈姝儿微蹙眉,关切地说:“娘亲,您最近每日都好忙,不要累着了。”
澹台氏放下田庄铺子的册子:“我既辛劳,姝儿可愿为我分忧?”
沈姝儿眨眨眼,天真无邪道:“娘亲,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看账本呀——等大嫂嫂生下孩子,您让大嫂嫂管家呗。不提这个,清台坊的珠宝师傅新制了一套金翡翠琥珀首饰,特别漂亮,娘亲我想要那套首饰。”
像往日那般,沈姝儿黏糊糊撒娇。
她生得貌美,脸庞年轻稚嫩,娇俏可爱,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过来,谁都能软下心肠同意她的请求。
可澹台氏已经不是往日的澹台氏了,时间终于让她开始成长。澹台氏翻看账本册子:“姝儿,每月会给你20两银子的月钱,我还额外送了你五两银子。四月中旬你已经将银子用完,何来多余的钱给你买首饰?”
沈姝儿呆了呆,往日母亲可从未和她计较银钱。她撒娇道:“娘亲,大姐姐是太子妃,我戴新首饰也是给她撑面子呀。咱们将军府家财万贯,又不是买不起一套首饰。”
澹台氏淡淡道:“你梳妆台里放了近百套金银首饰,开春新购三套首饰,戴都戴不完。今年春天,将军府的田庄春耕不佳,秋收恐怕不算好。现在少些无用的开支,也算早做打算。”
身为当家主母,管理家族收入来源,控制家族开支,也是澹台氏的职责。将军府后宅要稳,就必须保持财务平衡。
沈姝儿愣住,纤细手指慢慢收回袖子里。
她又开始觉得委屈,嘟囔道:“娘亲,以前三姐姐在的时候,我想要什么她都给我买。”
澹台氏:“那是三丫头将自己的月银分给了你。”
沈姝儿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娘亲也可以把你的月银分给我呀,而且娘亲你的嫁妆还特别多,十多万两银子呢,随便给我几十两银子就好啦...”
澹台氏脸色渐渐冷下来。
旁边看账本的两个管事妈妈齐齐抬头,其中一个妈妈皱眉:“五小姐,你这话可是大大的不孝不敬。嫁妆是女子立身之本,你怎可觊觎夫人的嫁妆?”
沈姝儿俏脸发白。
她觉得自己没有说错,母亲的嫁妆肯定是留给女儿的。澹台氏从富贵的澹台侯府嫁过来,携带无数的嫁妆,堆满了后院库房。
母亲钱这么多,几十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何必扣扣搜搜。
“王妈妈。”澹台氏忽然放下手里的账册。
旁边伺候的王妈妈恭敬道:“夫人,请吩咐。”
澹台氏:“去账房那边请个女先生,每日花费一个时辰,教五小姐看账本算账,了解庄园经营和财产管理。”
王妈妈:“是,奴婢这就去办。”
沈姝儿仿佛听见什么天方夜谭,她露出震惊的神色,一双漂亮杏眼瞪得大大的。
良久,沈姝儿才怔怔道:“娘亲,我不要看账本,看得人眼睛酸。我还小——”
“你不小了,你明年及笄,及笄后开始议亲。”澹台氏嗓音平静,“我知道你对宸王的心思。宸王府后宅只会比将军府更复杂,你若有幸成了宸王妃,偌大的后宅你又该如何管理?宸王后宅的侧妃侍妾,佣人奴仆,上上下下几百人,你能控制住?你在将军府,上上下下都依着你。你去了宸王府,那些人和你非亲非故,她们谁还会依你?”
太子妃沈绾儿,从小在皇宫里学规矩礼仪,嫁给太子后颇受宠爱喜爱,将东宫后宅管得极好。即便如此,沈绾儿偶尔回到娘家将军府,也不止一次向澹台氏诉苦。
贤惠端庄的沈绾儿,耗费好几年才在东宫勉强立足。沈姝儿一个被宠坏的小姑娘,能在皇家的狼窝里生存吗?
越是名门望族,后宅越是难以生存。
沈姝儿嘟着嘴,还是不服气,天真无邪地说:“娘亲,姝儿知道您是为我着想。将来我若是能嫁给宸王哥哥,我也可以学娘亲你呀,娘亲嫁给爹爹几十年,从没管家,还不是过得很好。将来我到宸王府多生几个女儿,找一个我最不喜欢的,让她管家。”
此话一出,四下皆寂。
最是天真无邪的话,往往最刺人心。
澹台氏只觉得身置冰窟,浑身冰凉,木然地坐在案桌旁,思绪陷入混乱。她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儿,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
那个曾天真无邪、年轻自大的自己。
活泼天真,娇俏可爱的沈姝儿,性格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扭曲。而这样天真到近乎冷血的少女,是整个将军府潜移默化中培养出来的。
这一刻,澹台氏终于理解了澹台老夫人。
澹台氏深深闭眼,良久后缓缓睁眼,面露决绝:“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以后拨给你院子里的月银是20两,我不会给你多余的补贴。每日你必须跟着女先生学习,若有一日逃课,我便扣你的月银。”
顿了顿,澹台氏继续道:“待你及笄后,我会让你逐步接触管家之事。”
她不能在放任沈姝儿继续“烂”下去,要尽快将沈姝儿身上的陋习矫正。
沈姝儿如遭雷劈,她揉揉眼睛:“娘亲,你变了,你不爱姝儿了。”
旁边的两个管事妈妈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委婉道:“五小姐,夫人也是为了您好。您看看经京城中和您同龄的姑娘,哪个不会识文断字?哪个不会看账本管家?”
沈姝儿却是充耳不闻。
她觉得澹台氏不爱她了,自从沈白玉离开后,母亲和四哥哥都变了。沈姝儿鼻梁发酸,噙着泪跑出书房。
她一路委屈地跑啊跑,跑到春意盎然的花园,刚巧碰到正在散步的沈安稷和江新月。江新月低声说着什么,沈安稷看似在听,眉眼已隐隐有些不耐烦。
夫妻俩貌合神离,已有芥蒂,不过互相没有拆穿而已。
江新月温柔道:“小妹,你为何哭了?”
沈姝儿手帕擦了擦眼泪,开始委屈地抱怨:“哥哥,嫂嫂,娘亲她一点也不爱我。她不仅扣我的月银,还让我去学管家。我还小呀,我才不想看账本。”
她抽抽噎噎地、添油加醋地将刚才的事复述了一遍,希望能从哥哥嫂嫂这里得到安慰。
但沈安稷只淡淡道:“你现在不学管家,什么时候再学?”
沈姝儿噎住。
沈安稷严厉批评:“三妹妹五岁学看账本,十岁管家,聪慧睿智;四弟悬崖勒马知错能改,在国子监苦读苦学;母亲四十多岁,也在努力学习管家,维护将军府的安稳。唯有你,花钱如流水,琴棋书画样样不佳,不敢吃苦只想享乐。母亲让人教你看账本,那是为你好,你不但不知道为母亲分忧,竟还觉得母亲苛待你?”
沈白玉的离去,改变了沈安稷、改变了澹台氏和沈安行,三人都在努力弥补自己的错过。
偏偏沈姝儿冥顽不灵,天真邪恶。
“我...我...”沈姝儿结结巴巴,眼圈一红马上又要开始哭,浓密的眼睫毛簌簌晃动,我见犹怜。
沈安稷道:“遇到挫折,你十四岁时可以哭。可你总会长大,难不成你四十岁了,还要继续用眼泪装可怜?”
沈姝儿见装哭不奏效,俏脸羞得通红,委屈地跺跺脚说:“你们都变了!三姐姐走了后你们都变了,又不是我赶走她的...我,我讨厌你们,呜呜呜...”
扭头就跑,丫鬟匆匆忙忙去追。
江新月一脸担忧地问沈安稷:“小妹年幼,你这般说她,她怕是要伤心了。”
沈安稷冷冷道:“恶而不知,错而不改,后患无穷。”
他稍稍停住,冷峻又悲悯的眸子望着身边的妻子,似有所指:“我希望犯错的人,悬崖勒马。大错未铸,一切都还有弥补的余地。”
沈安稷爱着妻子,希望她能停手。
江新月身躯微微凝滞,藏在袖子里的手悄然攥紧。
微风吹风,满院子花花草草摇曳,零零碎碎的桃花瓣洒下来。江新月勉强一笑,说:“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人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从选择成为间谍的那日开始,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夫妻俩对视良久,各怀心思。
两人都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有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唯有死亡,才能终结这场家与国的孽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