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迟疑地点头,翻完最后两页:“这部话本子,和我以前看的话本子截然不同。我以前一直以为,世间男儿多深情。可这册话本子里的李甲,居然为了千金把杜十娘给卖了,实在可恨!”
小红听得心惊肉跳,讪讪道:“这话本子不好看,小姐还是换一本吧。”
姜嫣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放到一边。
小红正要将手里的《戏梦情缘》递过去,岂料姜嫣又拿起一本崭新的《铡美案》。小红焦急不已,事情和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小红,你先出去,我再看一会儿就睡。”姜嫣捏了块糕点,津津有味看《铡美案》。
小红只得退出,屋外月色沉沉,海棠一簇簇积压在枝头。小红眼见四周无人,悄悄溜出白梅院,准备去清台坊报信儿。岂料刚转了个弯儿,迎面撞上大少爷姜时。
姜时似乎早在等待,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一双眼睛阴鸷冷漠:“小红,更深露重,你这是要去哪里?”
小红吓得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
沈白玉回到白梅院,吃了午饭继续午睡。
接下来的日子,沈白玉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过得十分潇洒自在。澹台氏还在和沈镇山闹脾气,日日冷战,其实管家之事并不算难学,考验的是管理者的统筹能力。但澹台氏自尊心太强,总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日日闹着,府里鸡犬不宁。
期间,澹台氏派人来找了沈白玉好几次,软硬兼施想把管家权送回去,全被江洵和大黄给拦下了。澹台氏气得直接停掉了沈白玉院子里的月钱,想要以此责罚沈白玉。
但沈白玉早有准备,祖母临终前留给她不少田产铺子,每年利润颇丰,沈白玉有自己的小金库,不愁吃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沈白玉每天吃得好睡得饱,某天早上起床照镜子,惊讶地发现原本枯瘦的小脸竟然有些圆润了。
她终于胖了!
午后,江洵抱着刀,看趴在石桌子上练字的沈白玉,终于忍无可忍道:“小姐,您应该出门走走。”
天气转暖,春天的太阳将白梅院照地暖洋洋的,沈白玉终于迈出热乎乎的暖阁,将每日休闲的场所换成梅花树下的石桌子。铺上笔墨纸砚,每日在暖暖阳光下练字,写写画画,好不自在。
沈白玉自在了,江洵可不自在!
他费尽心机潜入将军府,留在沈白玉身边,是想通过沈白玉获取到将军府的机密,或者暗杀沈镇山。但是沈白玉每天窝在院子里,江洵这个护院也被迫每日留在白梅院,好不憋屈。
“不想出门,我只想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沈白玉挽起袖子,在宣纸写下大大的“惰”字。
江洵喟叹。
江洵这些年在外面四处奔波,为了他的计划昼夜辛劳。现在居然莫名其妙被困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每日看着一个小姑娘吃吃睡睡...江洵想走了,走之前需要把沈白玉悄无声息处理掉。
江洵有种直觉,哪怕现在沈白玉真的暴毙在白梅院,恐怕十天半个月也无人知晓。
每每念及此处,江洵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他在沈白玉身上仿佛看到了幼年的自己,和弟弟活在幽暗的越国冷宫,哪怕化为白骨也无人察觉。
“江洵,你说你有五个哥哥,他们还活着吗?”四下无人,沈白玉才会唤江洵的本名。她手里的毛笔转动,墨迹撰写的横竖撇捺十分精致。
江洵站在梅花树下:“回小姐,我的五个哥哥全都死了。”
沈白玉倒吸一口凉气:“全死了,怎么死的?”
江洵:“受灾而亡。”
其实不是,他的五个哥哥死法各异...活活饿死,自缢而亡,撞柱自尽、坠楼摔得四分五裂以及活活气死。皇权斗争,你死我活,江洵是最终的获胜者。
沈白玉以为江洵的兄长们死于天灾,难得心生同情。
她写完【懒】字,又换了张宣纸:“生死有命,你也不要太难过。以后只要你尽心尽职,我定能保你衣食无忧,不必走上你哥哥们的道路。”
江洵面无表情:“多谢小姐。”
天儿回暖,阳光暖融融,沈白玉被阳光照得浑身暖融融,她难得兴致不错,练完字后开始画画。工笔描绘,大黄狗肥壮的身形初见轮廓,沈白玉正要画狗尾巴时,月亮门下的大黄忽然汪汪大叫。
“汪汪汪!”
翡翠说:“小姐!将军来了!”
沈白玉微错愕,放下毛笔。
大理寺和东武卫捉拿逃犯无果,东宫那边似乎不再追究,沈镇山也难得有了空闲时间。只是沈白玉没料到,父亲居然会来白梅院找她。
沈白玉有隐秘的期待,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沈镇山并非空手而来,他还带了补气血的药材、漂亮的布料,还有一把镶嵌宝石的小匕首。
“三丫头,你这画栩栩如生,字写得不错。”沈镇山端详沈白玉的画,赞不绝口。
沈白玉低头:“多谢父亲夸奖。”
沈镇山:“看你气色不错,想来病应该是好了些。”
沈白玉:“嗯。”
沈镇山:“给你送了些东西,那把匕首用来防身。”
沈白玉:“谢谢父亲。”
父女之间生疏了太久,你一句我一句,每个字都干巴巴地没有水分。
沈镇山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转向旁边的江洵。江洵身穿黑色护院服,肩宽腿长身姿挺拔,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沈镇山捋着胡子:“你是三丫头新招的护院?之前在长街上见过,身手倒是不错。”
沈镇山看到江洵,终于想起来清晨长街追捕逃犯的记忆,沈镇山回过头:“三丫头,你那日清晨在长街上遭遇逃犯,可否受伤?”
沈白玉垂眸:“没有。”
过去五六日,掌心雪白,完全看不出任何擦伤,好像她从未受过伤一样。但手掌摩过粗粝石头带来的刺痛,却已经长长久久地留在心里。
阳光温暖,白梅院内气氛陷入尴尬。
沈镇山手掌悄然握紧,微咳一声,话锋一转:“三丫头...是这样的,我看你风寒已经痊愈。你母亲她多年没有管理内宅,经验不足,你有空可以帮帮你母亲。”
沈白玉只觉得白日的太阳骤冷,冷得她心头发凉。
沈镇山忙解释:“你放心,不是让你像以前那般全权管家,只是帮你母亲打打下手。姝儿年幼,你是姐姐,后宅没有其他女眷,家里需要你。”
这几日澹台氏和沈镇山冷战。
沈镇山毕竟爱了澹台氏几十年,看澹台氏每日以泪洗面,绝食生闷气,人瘦了一大圈儿,沈镇山哪能不心疼?
刚好三丫头身子渐渐好转,沈镇山在妻子和小女儿的软磨硬泡之下,生出了让三丫头继续管理后宅的念头。
沈白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取出石桌上的一摞摞宣纸,宣纸上字迹整洁雅致。沈白玉道:“父亲,您还记得我五岁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在院子里练字。您刚好路过花园,您夸我字写得好。”
沈镇山皱眉,显然想不起这码子事儿。
沈白玉说:“那是我第一次得到您的夸奖,从那以后,每天午后我都去院子里练字。我等您回家,等您路过院子,等您夸我...但是我等了大半年,我什么都没等到。其实有好几次您路过院子,没有走过来看我,我只能看到您匆匆往主屋走的背影。”
沈白玉对沈镇山最多的印象,是他伟岸高大的背影。
如山,高不可攀。
试图攀过,摔得浑身是伤。
沈镇山浓眉蹙起,一时间竟无言可对。
沈白玉鼻梁微酸,心脏钝痛,语气近乎哀求:“父亲,您让我休息吧,这些年我真的很累。”
有谁能懂,她活了两世。
她真的很累。
可惜沈镇山不会懂她的疲惫,在骁勇善战的老将军眼里,男人征战沙场才是真正的疲惫,女眷在后宅只是享清福。他深深皱眉:“三丫头,你小小年纪——”
话刚出口,守在白梅院月亮门下的大黄汪汪汪叫起来,主屋照顾澹台氏的王妈妈匆匆道:“将军,不好了!夫人她刚才不小心摔倒,手划破了!”
沈镇山大惊,撂下沈白玉匆匆离开白梅院。
阳光几乎刺眼,沈白玉又看到父亲熟悉的背影,那高大巍峨如山的背影和幼年时花园走廊的背影重合,泛黄陈旧的岁月里,还有无数父亲的背影倒映在沈白玉的瞳孔里。沈白玉眼里的期待、卑微、失望、绝望,在时光飞逝里化为一滩无波无澜的死水。
“小姐,你...你...”江洵诧异。
哭了?
沈白玉闭了闭眼:“把宣纸烧了。”
沈白玉走回屋里。
江洵将石桌上的一摞宣纸收集起来,他回头看沈白玉离去的背影。春光融融万物复苏的季节,沈白玉身形单薄消瘦,江洵几乎生出一种错觉,沈白玉脆弱地仿佛能被任何人压垮。
明明住在将军府,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沈白玉偏偏像个孤家寡人。
从那以后,江洵再也没见过沈白玉在院子里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