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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江洵准备翻墙离开白梅院。
走之前,他目光下意识望向白梅院的主屋,沈白玉睡觉总要亮起一盏昏黄的小烛灯,光朦朦胧胧。江洵蹲在墙头,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把沈白玉屋里的灯熄灭会如何?
他捏着一块小石头,轻轻一弹。
咻——
烛光熄灭。
只有雪白的月光渗入窗户,在屋里落下一层白霜。原本睡得平静的沈白玉似有所感,眉紧皱,睫毛簌簌翕动仿佛被噩梦缠身,巴掌大的小脸被恐惧侵袭。
“放我出去...”
“不要关我...我不要和亲...”
“母亲...”
沈白玉泪水打湿了枕头,江洵悄然进屋,将熄灭的蜡烛点亮。朦朦胧胧的烛光驱散阴冷,沈白玉终于安静下来。
江洵盯着沈白玉瞧了片刻,睡梦中的沈白玉安安静静如婴儿,半张脸陷在柔软的被窝里,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身上的被子一半落下床榻,江洵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将被褥拾起来给沈白玉盖好。等做完这一切,他自己竟也懵了。
我在干什么?
江洵想不明白,悄然翻墙离去。他悄无声息来到清台坊,清台坊前院灯火通明,夜半丝竹声模模糊糊传到后院。清台坊的老板孟清台还没睡,正用一根细细的毛笔在青柏脸上画王八,动作很轻,眼神专注。
青柏熟睡,似乎无知。
“主子。”听见屋外动静,孟清台忙恭恭敬敬地问候。
青柏瞬间睁开眼睛,也起身迎接。
江洵落座,瞥见青柏脸上的怪状。青柏一个不苟言笑的冷面杀手,脸上忽然多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王八,那画面格外滑稽。
孟清台早已经笑得满地打滚儿:“还是高手呢,我在你脸上画王八,你都没察觉,哈哈哈。”
笑得直咳嗽,青柏递过去一杯茶水,孟清台一咕噜喝下去,擦擦嘴角水渍开始谈正事:“主子,东宫那边已经放弃追杀青柏,庆国太子精明着呢,生怕继续查下去,他那龌龊的小秘密藏不住。”
江洵颔首:“花六郎那边如何?”
提起花六郎,孟清台妖冶俊脸满满无奈:“说来也怪,姜嫣原本对小花情深义重,恨不得马上跟他跑了。可昨日小花给姜嫣送信,邀请她奔赴天涯,姜嫣居然回绝了!”
江洵微微一怔:“回绝?”
孟清台把玩着手里的毛笔:“姜丞相近日老树开花,看上一位青楼女子,替她赎了身,带回丞相府里娇养着。那女子芳龄十八,娇美如花,啧啧,姜丞相有意娶她。姜嫣怀疑丞相被狐狸精迷了眼,决定过些日子再和小花离京,她要留在丞相府,把那青楼狐媚子赶出去...”
姜嫣是个极孝顺的姑娘,关心父亲,以至于连心爱的花六郎都暂且抛到脑后。
江洵却敏锐察觉到古怪...姜丞相出身寒门,对亡妻情深不悔,岂会轻易对一个青楼女子动心?
江洵问孟清台:“姜丞相是在赏花宴后,和那青楼女子相遇的?”
孟清台拱手:“不愧是主子,神机妙算!”
江洵眯了眯眼,姜丞相最注重自身清明,从不涉足烟花场所——莫非这是沈白玉给他提供的计谋?让姜嫣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彻底认清自己被花六郎蒙骗的现实?
沈白玉,好生机智!
孟清台又神色凝重:“主子,还有一件特别麻烦的事,姜时抓住了小红。虽然小红只是一颗普通的小棋子,对咱们的计划分毫不知,但她被抓说明姜时已经有所察觉。这几日来清台坊的客人里,有几个大理寺的暗探。”
姜时聪明过人,善于从细节入手,这些年孟清台在大庆皇都布局,姜时算是最大的麻烦。
江洵饮一口茶:“放弃小红。”
青柏:“是。”
顿了顿,江洵放下茶杯,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厉:“姜时,留不得。”
姜时太过警觉,江洵必须把这颗不安分的棋子送出他的棋盘。
夜色深深,江洵并未逗留太久。离开清台坊之前,江洵忽的想到江白玉房间里的蜡烛,夜晚蜡烛总有熄灭的时候,沈白玉又经常做噩梦。
于是江洵停住脚步,回头:“清台,我记得你有一颗南海夜明珠。”
孟清台喜滋滋道:“是呀主子,夜明珠和玉清丹是我收藏的两个至宝。夜明珠是青柏去南海执行任务,顺手给我带回来的。婴儿拳头那般大,夜里光辉胜过皎皎明月,我可喜欢了!”
江洵:“拿来。”
孟清台:“啥?”
江洵:“给我。”
孟清台:“...”
片刻后,江洵拿着装夜明珠的盒子翩然离去。孟清台心疼地嗷嗷哭,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是我最珍爱的宝贝!呜呜呜,主子他要什么没有,居然抢我的夜明珠,呜呜呜!这回拿了夜明珠,下回是不是要抢我的玉清丹?”
青柏拍拍他肩膀:“回头去南海,再给你找一颗。”
孟清台俊脸委屈,伸出拳头比划:“我要拳头那么大的夜明珠。”
青柏点头:“好。”
孟清台瞬间破涕为笑,扑过去抱住青柏:“兄弟,你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将来我娶媳妇儿生儿子,一定让儿子认你当义父!”
青柏面无表情,把孟清台扔到冰凉的地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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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洵深夜回白梅院,正巧,看到两团黑影匆忙跑出白梅院。
侧耳一听,两团黑影窃窃私语:
“三小姐的院子太小了。”
“管她的,反正咱们按吩咐办事。”
江洵躲在暗处,这两人到底来白梅院做什么?
次日天蒙蒙亮,翡翠和曼春两个丫鬟哈欠连天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自从沈白玉扔了管家之事后,曼春和翡翠每日清闲了不少。
曼春点燃灶火,从水缸里舀了两瓢冰凉的井水,开始给沈白玉熬药。翡翠打扫完院子,去狗屋牵大黄。
“汪汪汪!”
大黄被养得膘肥体壮,尾巴欢快地甩啊甩,翡翠笑着摸狗头:“等会给你饭吃,先给你喝点水。”
翡翠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大黄的专属水盆。大黄埋头咕噜噜喝水,翡翠笑道:“喝慢点,等会还有饭呢。”
岂料大黄只喝了几口,肥壮身躯开始晃动。
大黄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翡翠吓了一跳,茫茫然站起来:“大黄,你吃了什么有毒的——”蓦地想到什么,翡翠猛地回头,看到小厨房外的大水缸。
刹那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撞进翡翠脑海里。
翡翠连忙冲进屋里,屋里沈白玉刚起床,手捧着小药碗正要喝药,翡翠吓得尖叫:“小姐!别喝药!水可能有毒!”
药碗啪地落地。
苦涩药汁散了满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药味。
沈白玉了解到前因后果,当机立断让翡翠给大黄灌水催吐,又派曼春去找大夫。大黄饮用的水不多,催吐后勉强救了回来,病恹恹地躺在狗窝里。
大夫检查那缸水,从水缸杂质中找到一些黑色渣滓,仔细检查后才拱手道:“三小姐,水缸里有乌头碎渣,乌头毒性猛烈,好在这缸水极多,将毒性中和。”
翡翠扭头质问江洵:“最近都是江六你打水,是不是你往水里放了乌头!”
江洵:“未曾。”
翡翠:“我才不信呢,跟我去官府!”
沈白玉出声阻止:“翡翠,不是他。”
白梅院水缸里的水三日一换,江洵昨日上午打的水,院里众人饮用后并无异状。今早却忽然出问题了,那说明乌头是昨晚众人睡着后,才被有心之人放进去。
沈白玉问江洵:“昨晚你可看到有什么人溜进白梅院?”
江洵想到昨晚白梅院外的两团黑影:“昨晚丑时,我在白梅院外夜巡。院子外小路有一男一女经过,至于他们有没有进入白梅院,我并不知晓。”
沈白玉:“那两人是谁?”
江洵如实相告:“并未看清容貌,听声音,男子是柳安居的书童小墨,女子是蘅芜院的丫鬟朱砂。”
柳安居,那是沈安行的院子。
蘅芜院,那是沈姝儿的院子。
沈白玉卸了管家权后,几乎没有下人来白梅院。书童和丫鬟半夜溜进白梅院,往水缸里放剧毒的乌头。沈白玉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真喝了掺杂乌头的水,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小姐,咱们一定要把此事告知将军!四少爷和五小姐居然要毒死咱们整个院子!”翡翠只觉得后背发凉,浑身战栗。
一缸水,能要了整个白梅院的命。
沈白玉凝神深思,四弟五妹的确性子坏,但不至于坏到给她下毒。
沈白玉稍加思索,有了对策。
“曼春,你去澹台侯府,请澹台老夫人来一趟。”
“翡翠,你将院里的小炭炉带上。”
“江洵,你身手好,把书童小墨和丫鬟朱砂绑起来带到主屋。”
沈白玉吩咐完毕,穿了件厚实的袄子,带着翡翠和江洵前往将军府的主屋。
天已经大亮,沈镇山下了早朝回府邸,和沈姝儿、沈安行、澹台氏共进早膳。澹台氏近日心情不佳,早膳也只草草喝了两口热粥,沈镇山看到她消瘦的脸,心疼道:“夫人,再吃点罢。”
澹台氏气闷:“每日我有看不完的账本,母亲派来的两个管事妈妈将我像囚犯一样看管着,我能吃得下?”
沈镇山便不再言语。
院子外传来喧闹声,王妈妈跑进来。
“是宸王哥哥来了吗?”沈姝儿欢喜地站起来,她昨日接到宸王的书信。宸王说为她制了一身春裙,今日特意给她送过来。
王妈妈道:“将军,夫人,三小姐来了。”
沈姝儿瞬间失落。
澹台氏皱眉,不大痛快地说:“她不在自己院子里养病,跑来做什么?”
沈姝儿笑嘻嘻:“兴许是来给母亲认错呢。”
澹台氏顿觉开怀,这丫头总算愿意主动认错了。然而王妈妈却说:“三小姐让护院绑了一个书童和一个丫鬟,不知要做什么。”
沈镇山和澹台氏一头雾水,起身前往院子。倒是沈姝儿和沈安行面面相觑,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惊慌。
主屋院子宽敞,阳光明亮,江洵将书童和丫鬟绑起来,两人惊恐地跪在地板上,嘴里塞着厚实的布条呜呜不停。
澹台氏眼尖,认出书童和丫鬟的身份:“三丫头,你最近真是越发胆大妄为。居然绑了你弟弟的书童,还有你妹妹的贴身丫鬟。”
沈镇山还算理智:“三丫头,出什么事了?”
沈白玉:“请父亲母亲看着。”
江洵扯掉丫鬟和书童嘴里的布,两人立刻哇哇大叫起来。沈安行攥着袖子,眼里惶恐加深:“三姐!你干嘛绑我的书童!上午我还要他陪我读书呢!”
沈白玉充耳不闻。
翡翠立刻将炭盆放下,用铁夹子夹起一块红艳艳的炭石。江洵冷着脸,指尖用力,将书童的嘴不受控制张开。
烧红的炭,眼看着要塞进书童的嘴里。
书童吓得大叫:“少爷救我!”
旁边的丫鬟朱砂也吓得涕泗横流。
沈镇山眉头紧皱,低声喝斥:“三丫头!无缘无故欺辱奴才,你怕不是病糊涂了!”
沈白玉对那俩书童和丫鬟说:“你们深夜潜入白梅院投毒,到底是受了谁的指示?”
沈姝儿忽然尖叫起来:“三姐!你在胡说什么——娘亲,爹爹,三姐姐肯定是病糊涂了,开始胡言乱语。”
沈白玉冷冷扫了眼沈姝儿:“你给我闭嘴。”
翡翠夹着火红的炭石,书童小墨已经能感觉到嘴角的滚烫,他吓得高声道:“我说我说!是少爷和五小姐吩咐的!他们说看不惯三小姐院子里的那条狗,让我和朱砂往狗碗里投乌头!”
四下安静。
沈白玉道:“你又为何会放进水缸里?”
书童满头热汗,两股战战:“我们没来过三小姐的白梅院...晚上又黑,刚好看到那个水缸,就想着把乌头扔进水缸里,反正乌头的毒对人伤害不大,杀一只狗绰绰有余...都是少爷和五小姐的吩咐,我们只是按命令行事!”
翡翠放下炭石,狠狠淬了书童一口,大骂:“我家小姐身体本来就不好,喝了掺乌头的水,说不定现在已经一命呜呼!”
书童和丫鬟战战兢兢,深深低头。
沈白玉转过身,沈镇山、澹台氏、沈姝儿和沈安行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沈白玉和他们之间隔了一道长长的距离。
沈白玉没有说话,目光清冷如水。
她在等沈镇山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