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在泰和殿外跪成一排，檐上积雪不堪重负，挤落几丛，掉在他们身上，留下几摊水迹。
李乘歌入了泰和殿，行过跪拜，瞧见时镜夷垂手立在一旁，朱启天坐在赤金龙椅上瞧着她，脸上没有颜色，说： “越发没规矩，连身官服都不穿就来了。”
朱启天向来不待见李乘歌，小时候还能给点好脸色，自打她入了仕，每回见她都要挑几处错念几句，不像君王斥责臣下，倒像是长辈对小辈的恨铁不成钢，这会见她脱了氅衣，里面是一身青色常服，忍不住又念了两句。
李乘歌正待解释，朱启天摆摆手： “罢了，你先去瞧瞧贵妃吧。”
“怎么，琰儿的身子就不要紧了？”身后的声音中气十足又威严有余，李，时，等人赶忙侧身跪下，老太后拄着黄花梨杖立于身后，神色不怒自威。
朱启天快步迎上毕恭毕敬道： “太后怎的来了，下人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儿子失礼了。”
余尚宫扶着老太后坐在赤金龙椅旁，老太后手一搭，挑眉道： “哼～出了这样大的事，哀家怎可不来，琰儿到现在都未醒，哀家都听说了，琰儿症状更为严重，你倒是疼疼琰儿，好好的孩子跛了脚不说，如今还遭此折磨，可怜！”
朱哲琰是太后膝下长大的，太后教得好，就像教她朱家三兄弟一般，宽严有度。朱哲琰也争气，翰林苑里的老学究洪学士不吝倾囊相授，人人都看得出，他比大皇子更有出息，那些赞誉如同洪水猛兽，他受之得意，太后叫他收敛，他不听。
启天四十一年，秋场围猎，拔得头筹者，启天帝赐火铳一把，皇宫拢共只有三十把，他为着这门赏赐不听劝阻，追着一只迷途的小鹿贸然闯进林深处，可皇家围场好端端跑出一头棕熊。马惊了，他摔下马背，腿让马蹄踩了几脚，碎了髌骨，太医束手无策，治不好他的跛疾，那马蹄踩碎了他的野心。
太后心里清楚，那棕熊关在皇家兽林好好的，怎会围猎时跑出来，朱哲琰也知道，可他不敢说。
次年，李长春告老还乡，死在途中，朱哲琰更不敢提了。
朱启天坐回椅子上，侧身对着太后，面上掠过一丝亏欠，他心里清楚，琰儿那次。。。可兽林里的人杀了一批，也没有个线索，只得作罢，此时太后又提起，便是心里认定此事与郑贵妃有关，哑声道：
“是，太后教训的是。”
太后不看他，垂下眸子注视李乘歌，缓声道：
“乘歌啊，近些年也不见你来宫中给我请安，你幼时可没少来哀家宫中吃茶，怎的，越长大越没规矩了。”
李乘歌面上一惊，赶忙俯身道： “太后教训的是，乘歌。。自知身份低位，不敢攀附，有劳太后挂念，乘歌知罪。”
李乘歌是相国义女，幼年时，常出入皇宫，在宫里，不是什么新鲜事。
“罢了，此事你当全力探查，一应结果，全数告知皇帝和哀家。”说着，顿了顿：
“办得好，陛下自会赏赐，办不好，怕是日后再无仕途可言，你听清了吗？”
“乘歌谨记太后嘱托，不负所望。”
太后打量着李乘歌，原本她对李乘歌是多爱怜的，她与朱哲琰亲厚，朱哲琰断腿后沉默寡言，不见外人，李乘歌除外，她小时候活泼开朗，每回进宫的日子到了，朱哲琰都盼着李乘歌从宫外带些有趣的故事存着讲给他听。
后来，李乘歌长大进山学武功，还叫自己的师父替朱哲琰瞧腿，虽说没有治好，可她这份心，太后心里一直存着好。
直到李乘歌参加科考，被段玉裁提到都察院，朝天殿去得多了，仁寿宫便去得少了。她的试卷，太后看过，会试差点意思，殿试进不去。
***
二人拜过太后，皇上，先去瞧了二殿下，朱哲琰似是在发梦，眉眼紧张，牙关紧闭，身下床褥让汗水浸了大片，脖颈有几处红点，李乘歌伸手去扒衣服。
“你干什么？”时镜夷捉住她的手腕，皱眉看她。
李乘歌掰开他的手，狐疑道：
“自是要看看他身上有无此症状。”
“你先转过身，我来查验。”时镜夷转身去脱朱哲琰的上衣，他知道朱哲琰与李乘歌有些交情，此次才荐了李乘歌进宫，指望着她能查出点什么全了自己复职的心思，又怕她查得太深，牵连了自己，这个度，他时镜夷得自己拿捏，他瞧见朱哲琰见此类斑点遍布前胸后背，便说与李乘歌。
“可有抓痕？”
“并无。”时镜夷替朱哲琰穿好衣服，回身说。
这时，一旁的内侍弓着腰撑着脖子，担忧道： “大人，我家殿下到底怎样了，太医开了些方子服下，却一直不见好转，这毒当真是凶险，您瞧我家殿下，定是痛苦难耐，这手。。”
李乘歌转身掰开朱哲琰手心，见指甲嵌入手心，已然留下斑点血痕。
“殿下，可醒过？”
内侍想半晌，说： “醒过！呕吐时醒过！问贵妃娘娘可有好转，哎。。都这样了，还担心着娘娘，我家殿下当真菩萨心肠。”
“殿下身边，从中毒开始，便一直有人守着麽？”
内侍一听，不知李乘歌何意，皇子中毒，自当有人一刻不离看着，生怕有什么闪失，除了二殿下醒来呕吐时叫自己去换壶热茶来，等他回来时，殿下又晕着了。
“怎么？”见内侍脸上有片刻迟疑，李乘歌上前一步，注视着他。
“殿下醒的时候叫奴才出去换一壶热茶来。。。奴才出去没多久，几步路而已。”
李乘歌侧身看着床榻上的朱哲琰，靠近几步，步子有些犹豫，伸出手刚碰到朱哲琰的被角，时镜夷也起脚了，却见李乘歌手下一顿，替朱哲琰掖了掖被子，转身对他说： “去瞧瞧娘娘。”
从朱哲琰寝殿出来时，李乘歌回首看了一眼朱哲琰，他安安静静躺在榻上，看似什么也没做，却又做了许多，兽林的管事是郑贵妃身边管事太监认的干儿子，事发后，郑贵妃将身边管事太监杖毙，死无对证，郑贵妃盛宠，朱启天并未严厉斥责，那时李乘歌还小，替朱哲琰在皇上面前抱不平，被朱启天罚跪在议事堂外，是朱哲琰一瘸一拐求了情带她走的，此后，朱哲琰便再也不叫她来自己宫里玩了。
两人自那时起，便生疏了，李乘歌心里明白，朱哲琰恼的不是她。
李，时二人入了侧殿，郑贵妃已悠悠转醒，气若游丝倚在床头，见到她二人，立马抓起手边的帕子扔出去，大喊道： “出去！怎敢如此造次！陛下！陛下！”
时镜夷赶忙退出门外，见李乘歌还呆呆立在床前，便扯了她的衣袖，将她拉了出来。
朱启天听闻郑贵妃叫嚷，趋步到了门外，瞥了一眼李乘歌，面上尽是不耐烦，说：
“没规矩，出去！”
李乘歌无辜道： “回陛下，臣女什么也没做。”
朱启天不看她，径自入了寝殿，片刻，只听“扑通”一声，郑贵妃带着哭腔道：
“陛下！臣妾。。臣妾罪该万死！那长生丹太医院分明是看过的啊！！对殿下龙体并无损伤只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啊！臣妾不知为何会如此啊！”
朱启天见郑贵妃哭得梨花带雨，且那长生丹她也服了，若真有人动手脚，她必定不知，当下也不忍责怪，将她扶起，耐心道： “爱妃莫要自责，只是琰儿还未醒，时镜夷他们不过问两句话，爱妃不必担忧。”
郑贵妃抽抽答答，十分委屈： “问话，陛下怕不是怀疑臣妾，若要问话，大可问问臣妾身边的宫人，何必要与臣妾为难，臣妾受了这样的罪，本就心有余悸，怕再也不能见到陛下，如今，刚好些，就要被人问话，臣妾当真是。。。呜呜。。”
说着又哭起来。
“问你几句话又何妨？！如此遮遮掩掩，怕是心里有鬼吧！”
太后听她娇声啜泣很是厌烦，打从她第一天入王府，太后就不喜欢她。
郑贵妃花容失色，往朱启天怀里躲。
“不如，臣女就当着太后与陛下的面问贵妃娘娘几句话吧。”
太后微微颔首，余尚宫扶太后上座，朱启天也不好再说什么。
郑贵妃只得起身，端坐在榻上，面色憔悴，却已收起委屈，理了理妆发，将头偏在别处。
李乘歌上前，拜了拜说： “贵妃娘娘，得罪了。”
郑贵妃没好气道： “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吧，本宫身子不爽，需要静养。”
李乘歌想了想道： “娘娘中毒后，可有什么症状？”
“自是，头晕恶心，腹痛，浑身发热。”
“是何时有的症状？头晕，恶心，腹痛，浑身发热是同时出现的吗？”
李乘歌这一问，郑贵妃陡然变色： “你这是何意？你若怀疑本宫大可去问太医！”
“贵妃娘娘，请赎罪，臣女问得详细，好对症下药，怕娘娘余毒未清落下病根，恐伤根本。”见郑贵妃不语，李乘歌继续问道： “娘娘可还有其他症状？”
郑贵妃面色不豫说： “并无，或许是本宫吃得少，不如二殿下症状明显，那二殿下今日早膳像饿死鬼投胎，不知道的，还以为平时陛下苛待他了，问本宫，不如去审审御膳房那帮狗奴才。”
李乘歌点头应道： “臣女问完了，这就去问御膳房，多有打扰，贵妃安心养病，保重身子，臣女告退。”
时镜夷见她也不去瞧贵妃脸色，也不替贵妃搭脉，问些无关痛痒的便算了事，当下也不表现，跟她一起退了出去。随后叫来了御膳房的厨子，一一问过，皆是寻常菜式，并无异样。
李乘歌又将泰和殿今日二殿下与贵妃所到之处，走了个遍。
眼看，已到午膳时分。
太后，陛下的目光跟着她，片刻不移，李乘歌不紧不慢地： “太后，陛下，已到用膳的时间了，再着急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
朱启天嘴角抽了抽，压着气性道： “你问了半天，问出什么了？琰儿何时醒？也不见你配方子，时镜夷！来来，你说，你荐她来，你二人这半天工夫，做了些什么？用膳？朕此刻哪有心情！”
时镜夷心中一提，这李乘歌卖什么关子，还当着陛下太后的面，当真是胆大妄为，转念一想，自己既已拜托她，且看她如何周旋吧。
只见李乘歌不卑不亢道： “回陛下，回太后，二殿下的病需再过些时辰才瞧得出，眼下性命无碍，不必担忧。”
“啪！”朱启天一拍桌子，还是忍不住怒声说： “不必担忧？那可是朕的儿子！你啊！右相平日当真是惯你！到了御前还敢放肆！”
时镜夷却听出了她有话未道明，老太后沉眸看她，半晌道： “好了！皇帝，你守在这，琰儿也好不了，你自己身子将将好些，也当心自己，乘歌既说还要过些时辰，那便用过午膳再来瞧。”
朱启天横她一眼，搀着太后，出了正殿。
时镜夷见人退出，才开口问道： “你打算如何？”
“我饿了，我打算先吃饭。”
时镜夷愕然。
李乘歌神色怔怔地，手底下却不迭扒饭，半晌，忽然开口道： “我的提议，大人似是考虑好了？”
时镜夷撂了筷子，端起茶盏清了清口，说： “成与不成全凭你自己。”
“大人不是也在查红丸的事？查得如何？”
时镜夷顿首： “近日事务繁杂，暂无进展。”
半晌，时镜夷抬头问： “二殿下中了什么毒？”
李乘歌缓缓摇头，喃喃道： “二殿下并未中毒，时大人不知道吗？”说完，低下头继续用饭，今天的官职，时镜夷替她求定了。
时镜夷默然，方才她替二殿下掖被角，实则听着身后时镜夷动作，他不想叫自己发现什么，想到此处，李乘歌抬首说： “有人中毒，不是二殿下罢了。”
说罢，抬脸看向门外，时镜夷会意。
此刻，二人的对话，已叫人全数听了去。
那人，不多时便到了仁寿宫。
“她还说了什么？”
宫人伏在地上，小声道： “回太后，没有了，二人只是安静用饭，再无交流。”
老太后眼底闪过一丝迟疑： “好，你下去吧，若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哀家。”
宫人退出后。
余尚宫替太后捶着肩，低头问： “太后，奴婢斗胆，此事若真让那孩子捅破，陛下定要为难她了。”
老太后眸子晦暗不明，今日的事，她从听说朱哲琰身上起了红疹便有所怀疑，那孩子有意为之，李乘歌幼年与他亲厚，对他多少有些了解，怕是心里明镜似的，只是还未道明，她拨开余尚宫的手，阴沉道： “你确实大胆了，言破事小，要看她如何说了。”
余尚宫后颈一凉，匆匆下阶，俯身跪在地上，埋头道： “是，是奴婢多嘴了，请太后降罪。”
老太后抬了抬手，叹了口气： “哎，一个是皇子，一个是皇妃，还不知东宫那位是否参与其中，皇家丑闻，怎可闹得满朝皆知，你先备个替罪的吧。”
余尚宫心领神会： “奴婢这就去办。”
酉时三刻，宫人来报，二殿下醒了，身上红疹退了大半，身子也不烫了。
此刻，时镜夷，李乘歌跪在泰和殿正殿。
太后，皇帝正坐高堂，堂内烛火闪烁，俨然一派肃静，透着丝丝凉意。
“你说二殿下并未中毒？”朱启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直的看着李乘歌。
李乘歌看朱启天微微眯眼，似是心里已经怀疑起朱哲琰的动机了，当即摇摇头道：
“回陛下，二殿下从未说自己是中毒啊。”
朱启天想怒却瞥见太后面色凝重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李乘歌，少顷问道： “那你是说，史荃说谎了？”
“回殿下，民女问过史太医，史太医只说‘疑似中毒’。”
“混账！你跟朕打什么哑谜！有话快说！”
时镜夷偷偷睨了李乘歌一眼，眼前局势，他倒真不好判断了。
李乘歌不慌不忙从袖中摸出一方丝帕打开，里面却是一枚果子，李乘歌将果子捏碎，呈上。
“此物，或许是造成二殿下如此的罪魁祸首。”
朱启天接过丝帕，不明所以： “此物，有何不妥？”
“人的体质各有不同，或因某些物品、食物引发瘾症，二殿下的症状似银杏果癣症，幸好史大人及时催吐，未伤及内里，只需以大黄，白芍佐以绿豆熬粥煮服下，二殿下自会好转，若身上红疹不退，取内黄侯黄肉捣碎外敷。”
银杏果会引发朱哲琰的瘾症，李乘歌知道，朱哲琰自己也清楚。李乘歌瞧见太后脸色微弛，便知，太后也知道。
朱启天似是想起什么，郑贵妃喜食银杏果，她来的每一日都会叫小厨房备着，那银杏果小厨房特意剥了外壳，蒸熟，裹了一层蜜，确实难以看出是什么果子。
“臣记得，今晨与陛下，二殿下议事时，二殿下吃了许多。”时镜夷抬首说道。
朱哲琰日日来请安，早就发现这几日他父皇茶点中都有银杏果，只是时镜夷不知道。
“为何太医院没有记录在册？”
太后将帕子连同银杏果扔在地上，接过余尚宫递来的帕子拭了试手，沉色说： “记了，皇帝并未放在心上罢了。”
朱启天攥在膝头的手更紧了： “怪朕，这孩子平日吃东西没个样子，是朕疏忽了，只是。。。那贵妃为何是此等症状，朕不记得她有银杏癣症，反倒是素爱喜食。”
李乘歌看向太后欲言又止，太后递了个眼色，余尚宫屏退了不相干的人。
太后缓缓将手放在桌几上，侧首说： “皇帝对自己的妃子喜好倒是一清二楚，自己的儿子却一无所知，当真是个好父亲。”
朱启天理亏，不敢分辩，撑着额头，挡住太后看过来的眼神。
随即，太后扫过堂下二人，肃然开口道： “你二人，朝廷命官，丞相之女，今日之事若敢透露出去半分，可知后果？”
二人同声道： “回太后，我等皆当守口如瓶，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直直盯住李乘歌： “你说吧，澄儿。”
这一声”澄儿“，太后唤得亲切，唤的是李乘歌的小字，除了太后，朱哲琰也唤她”澄儿“。
李乘歌心里明白，太后什么都知道，这是在提醒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