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贵妃娘娘并未中毒。”
此话一出,朱启天陡然变色,太后稳稳端着茶盏啜了一口。
郑贵妃听闻二殿下中毒,胆战心惊,宫内皆知,郑贵妃与朱哲琰生母沈氏素来不和,沈氏怀朱哲琰的时候,郑氏也有了身孕,恰逢沈氏父亲,当时的水师提督沈玉清与漕帮在水上遭遇,因被暗算,全军覆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朱启天眼见沈氏临产,便封锁消息,怕沈氏悲伤过度,对腹中胎儿有损。
谁知,沈氏不知从何得知此事,登时急火攻心,胎象不稳,产后大出血,不治而亡,只留下襁褓中的朱哲琰。
府中人人都传,是郑氏借着王爷远征,不在府中,暗中捣鬼。
此事传入宫中太后耳朵里,太后召郑氏入宫问话,可郑氏仗着自己有身孕,顾左右而言他,太后无奈,便放了她出宫。
太后见朱哲琰可怜,没有生母的庇护,便将他放在宫里养着,朱哲琰自小聪慧懂事,明事理,渐渐地,日久生情,不愿将他放出宫,可一个没留神,让他落下残疾,老太后悔不当初。
朱启天继位后,动了替他开府封王的心思,只是朱哲琰不舍太后,迟迟不愿领封,太后便由着他,朱启天便作罢了。
郑贵妃本就知道,老太后不喜欢自己,对朱哲琰偏爱,朱哲琰的跛疾,她是心虚着的,如今她的儿子已经是太子,她生怕有心之人再次挑起争端,听宫人来报二皇子中毒,便依葫芦画瓢,声称自己也中毒了,如此,便可不叫人怀疑。
朱启天听闻连连叹气: “糊涂啊!”
太后鼻间冷嗤说: “只是糊涂吗?怕是心中有鬼吧!”
朱启天不解,太后看了看李乘歌: “你继续说。”
李乘歌点点头: “除此之外,贵妃娘娘如此大费周折假作中毒,或可有另外一层缘由。”
朱启天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咽了咽唾沫,阴沉道: “说。”
李乘歌转头看了一眼时镜夷,时镜夷俯身在地,没有抬头。
她摸出袖间那枚长生丹,双手呈上: “数月前,时大人拜托臣女找些江湖上的人查一查长生丹的来历。”
时镜夷此时微微抬头,原来这颗丹药花袭月给了她。
“回太后,回殿下,此为时大人叫我查的那颗长生丹,臣女看过,皆是对龙体有裨益之药,这朱砂嘛,少量服用,确有镇定安神的功效。”
在众人不解的神色中又摸出一颗一模一样的。 “这一颗,是臣女从陛下近日所服长生丹中取出的,太后,陛下,请过目。”
太后,皇帝仔细观之,并无不同。
却见李乘歌色沉,说: “同为红色外衣,这一颗却裹了少量的辰砂与相思子,人若大量服用,长此以往,便会出现食欲不振,精神涣散,损伤五内,久而久之,衰竭而亡,死后也不易查出,除非,开膛破肚。”
朱启天心里一抽,却佯装镇定,不甘心道: “若如你说的,此物有毒,为何贵妃和琰儿都没事?”
“回陛下,少量服用,症状轻微,可以不计,这颗长生丹,毒量微乎其微,偶然误食,并无大碍,可若长期服用,再微量,也恐伤龙体。”
只见朱启天咬着牙,身子微微颤抖,骤然起身,大步迈向寝殿,众人一时间难以反应,直到朱启天走到侍卫跟前,拔了佩刀,这才惊觉,若不阻拦,怕要血溅宫闱。
众人纷纷跟了上去,郑贵妃见朱启天气势汹汹持刀而入,陡然一惊,不知发生何事,却下意识扑在朱启天脚下。
“你个毒妇!朕对你百般宠爱,你却要害我,朕死了,你好做皇太后是吧?朕今日就送你去地府做!”
朱启天怒气冲天抬脚朝郑贵妃胸口踹去,郑贵妃一躲,脚蹬在床腿上,顿时,朱启天额头细汗渗出。郑贵妃赶忙膝步滑到朱启天脚下,泪盈盈望着朱启天:
“陛下!臣妾到底做了什么?!臣妾对陛下从无二心啊!陛下!”
朱启天仰天合眸深呼一口气,再张开眼时面色森然: “无二心?他都已经是太子了,你还要朕如何?朕待你不薄啊,你竟如此?”
郑贵妃脸色掠过一丝诧异: “陛下何意啊?”
“哼!你给皇帝的丹药里放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装出一副无辜样做给谁看?!”太后的黄花梨杖“咚咚”敲地,仿佛敲在郑贵妃身上。
郑贵妃面上生出一丝恐慌,颤声道: “臣妾不过是混了些辰砂,陛下近日食欲不振,夜不能寐,总是心悸,臣妾问过戚道长!少量辰砂有安神之功效,臣妾又做错了什么?”
李乘歌面上掠过一丝讶异,瞧郑贵妃不似在说谎的模样。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明明掺了相思子!你安的什么心?!不知那相思子有毒吗!?”太后大怒偏头看朱启天,道: “皇帝,你还愣着做什么?”
郑贵妃扑在朱启天脚下,哭喊道: “什么相思子?臣妾不知啊!臣妾真的不知!”
“父皇!母妃!”太子闯进来,冲跪在朱启天脚下。
“父皇!母妃对您敬重有加,忠心可鉴,怎会下毒害您啊!您忘了,那年您突染恶疾,别的妃嫔都怕被传染,只有母妃衣不解带终日侍奉左右啊!您好了,可母妃却病了足足一个月有余啊!父皇!”
太子说得字字挚切,倒唤起了他与郑贵妃恩爱往昔。
“戚玄师!对!陛下捉他来一问便知!臣妾冤枉啊!皇上您想一想,若是长生丹真的有毒,为何还能流进宫中,定是有人陷害臣妾啊!”
郑贵妃见太子赶来说情,思绪清晰了些。
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朱启天还是生出一丝不忍,这位南国高人是要捉回来问一问,万一真是冤了她,当即,缓了缓神色,低声道: “你先起来。”
老太后知道他心软了,定了片刻看李乘歌问道: “乘歌,你那颗红丸哪来的?”
这红丸是时镜夷给的,方才自己已经说过了,可太后这时又问起,该是想听些别的,可。。。
李乘歌犹豫间,太后说:哦,是了,方才你说是时镜夷交给你的,那应是在宫外给你的吧。”
李乘歌懵然点头,太后侧首看着朱启天: “这孩子要是存了害你心,别说是颗红丸,就是旁的也带得进来,皇帝,乘歌那孩子也说了,朱砂与辰砂混在一起,若用量不当,可致人神昏智迷,浑浑噩噩,精神涣散,即便不害你性命,却也叫你无法再理朝政,此等乱我社稷者,只怕皇帝的仁慈用错地方了吧!”
李乘歌心中骇然,自己是李总管带进来的,因着自己与皇家这层关系,一路上并无人盘查,这红丸确实就这么带进来了,太后借此意指郑贵妃与人串通,谋害皇帝。
话音刚落,郑贵妃陡然惊惶失措,心里清楚,太后是要按死自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埋下头,前额重重砸在地上,一字一顿喊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明鉴!”只听寝殿“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地上已现斑斑血迹,郑贵妃这是要破釜沉舟。朱启天怔了半晌,他竟觉得郑贵妃是真的冤枉。
太后漫不经心地睨了李乘歌一眼,李乘歌上前一步说: “陛下,臣女有法子可以证明贵妃娘娘是不是在撒谎。”
李乘歌叫宫人用白玉碗取了两碗冷水来,她取出两枚长生丹,说: “这枚是时大人给臣女的,这枚是从陛下服用的盒中取出的。”说着她将两枚长生丹小心用刀刮下表面红色包衣,分别倒进两只碗中,两颗长生丹的粉末皆浮于水面,李乘歌双手拖碗说: “太后,陛下请看。”
朱启天皱着眉头俯身仔细看着,看不出所以然,不耐烦道: “看什么,你有话就说。”
“是,陛下,”李乘歌点点头,说: “辰砂不易溶于水,而相思子不同,它是药物,在相同条件下,相思子更易融水,呈淡黄色。”其中一只白玉碗中的水在对比之下果见鹅黄色。
朱启天仰头长叹,叹尽失望与懊悔,随即切齿道:“带下去!关到她自己宫里,谁也不许见,也不许替她求情!还有——李平疏于职守杖责四十,罚俸半年!”
太子颓然瘫坐在地上,两行眼泪挂在脸上,失了神,自己除了太子的身份,什么都没了,或许这身份都保不住了。
朱启天瞧着太子一副不中用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你也滚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你哪也别去。”
须臾间,泰和殿只听得见蜡烛爆芯的声音。
朱启天坐在描金龙舞漆木椅上唉声叹气,身子扭来扭去,一会扶额,一会撑膝。太后见他坐不住,回身对李,时二人和声说:
“好了,毕竟是宫里的事,外人也不便参与,你二人领了赏便出宫吧,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朱启天这才回过神,还有两个外人呢。
“哦,赏,是该赏,说说吧,你二人想要什么赏赐?”
“回陛下,不敢。”
“回陛下,臣女请陛下重审汪纪纲。”
众人面上皆是一惊,时镜夷呼吸滞住,这李乘歌是在找死啊!原本找她来,意在由她自己提起入大理寺一事,总好过自己明面上调动。
却不料,她不声不响提起了汪纪纲!
果然,朱启天眼底沉沉,呼吸平缓,静静问道: “为何?”
此刻,李乘歌全然不知自己触了朱启天的霉头。
“杵击案虽已结案,可疑点重重,汪纪纲一人部署不出如此周密的计划,定有人从旁指点,还有一事。”
李乘歌抬头,见朱启天面目挂霜正盯着自己,硬着头皮道: “臣女自认办案手段不比旁人差,臣女恳请陛下将我调去大理寺,臣女原是从六品班头,愿做个寺丞。”
不知觉中,时镜夷两鬓已蒙上一层薄汗,求个主簿,司直就罢了,一开口要的就是个五品,他倒不知,李乘歌什么时候脸皮这样厚。
“李平,去拿那本都察院递上来的折子。”半晌没有人应,朱启天这才想起,李平让人拖下去受刑了,不耐烦地指着李平身边跟着的小太监: “去,你去。”
小太监大气不敢喘,将奏折呈给朱启天,朱启天抬手打落,折子掉在李乘歌面前, “你自己瞧。”
李乘歌满腹疑惑,开打奏折,神色几变: “臣女没有。”
朱启天指着时镜夷: “你来看。”
时镜夷接过奏折,里面还夹着一封投书,有人匿名寄了封投书,说,六扇门捕快李乘歌与上京通缉犯花袭月暗通款曲,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无凭无据,栽赃陷害。”李乘歌倒是一脸坦然。
“臣以为,张大人之所以还没有提审李大人,该是没有查到证据,空穴来风罢了。”
时镜夷压了压身子说。
“哎呀,好了好了,这李乘歌的性子与小时候还是一样,直来直去,这样的孩子怎会心术不正与逆贼沆瀣一气,她以后跟着时镜夷,能更稳重些,皇帝,你说是不是?赏了她吧。”
时镜夷心中忽生疑窦,这太后的偏袒太明显了。即便是幼年常往来宫中,可这杵击案。。。。。如此看来,太后不仅不怒,反倒想压着皇帝那股子怒火。
朱启天半晌没有说话。
“滚吧。”
“臣女还有一事。”
时镜夷头疼,这李乘歌是真不知何时该闭嘴吗?
“臣女请陛下收回时大人与臣女的婚约。”
“滚!”朱启天拾起桌上的茶盏,举起要砸不砸,茶水漏了一身, ‘梆’的一声扣在桌几上: “厚颜无耻!得寸进尺!”
“李乘歌。”太后皱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一上来就求着皇上答应你三件事,哀家看你越发鲁莽不似小时候一般懂事,赶紧谢恩吧。”
李乘歌想了想,叩头谢恩,退出去了。
“还寺丞?想得挺美,拟!就让她做个主簿!”
“哐镗”一声,那茶盏终于摔了出来,碎了一地。
太后看了一眼余尚宫,余尚宫屏退旁人,其他人随余尚宫一同退出,合上门。
“皇帝,你要沉得住气,她不过是个孩子。”
“太后!您就惯着她吧,日后她闯出大祸,该如何收场?”
太后脸上掠过一抹不明笑意: “她一个小小主簿,能掀起什么风浪,她同右相不是一条心,你没瞧出来吗?”
朱启天掐着眉心,怒气还没散: “那又如何。”
“如何?她待在右相身边多年还是这个心性,皇帝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朱启天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回仁寿宫路上,余尚宫小心问道: “太后,我瞧那孩子是个机灵的,怎得在皇上面前如此放肆?”
太后摇摇头,笑道: “是机灵的,她这一招走得险,却管用啊。”
余尚宫默不作声,可大理寺主簿岂不是比她原先还要低上一级。
李乘歌要的本就是能随意翻看大理寺卷宗的身份,这主簿才是她的势在必得。
朱启天本就不待见她,她去了六扇门不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正顺了他的心意,若早早嫁人更是眼不见心不烦,原本今日打算赏些金银玉器打发了,她若一开口讨要官职,朱启天不见得会允,她提的几个赏赐里头,可不就是大理寺主簿最无足轻重,君无戏言,这便允了。
***
“你是蠢的吗?!”时镜夷倏然转身,李乘歌险些撞上,站定,仰面看他,色无波澜道: “时大人不就希望我是个蠢的吗?”
时镜夷眉尾一挑, “你是瞧不出,陛下是不想再有人翻出杵击案吗?这一遭还要连带我,你有几个脑袋?还是,你笃定,陛下和太后不会拿你怎样?”
“时大人想知道什么?你不是都算计在内吗?”
时镜夷别过脸: “你在说什么?”
“白果会引发二殿下的瘾症这件事,太后知道,他自己知道,时大人也知道吧?”
方才她看朱哲琰手心,微微渗血,那并不是苦痛难耐,而是瘙痒难耐,明明痒,却要忍着不挠,是铁了心要做足戏。若是猜得没错,朱哲钰被褥底下还藏着没吃完的银杏果,为的就是,症状越严重,这事才能查得更深。
原本,她还不知缘由,看过郑贵妃的状况,心里才有了猜测,这个戏台子,是为郑氏母子二人搭的,他朱哲琰是想报仇。
若不是她幼时与二殿下亲近,见过二殿下误食白果犯瘾症,那这一出还真是‘阴差阳错’。
时镜夷垂眼看李乘歌,鼻间冷嗤: “我劝你谨言慎行,我与你不同,方才的话,如果从我口说出,现下已经脑袋搬家了。”说罢,转身的顷刻间,脸色阴郁,朱哲琰有白果瘾症这件事,他也是今日才知晓。
李乘歌并不买账,这时镜夷巧舌如簧,明面上似是替自己谋个官,暗地里,拿自己当枪使,成了,太子视自己为眼中钉,不成,自己彻底与仕途无缘。好在今日自己没有说破,太后念着这个缘由都得护着自己。
可时镜夷为何帮着二殿下,李乘歌捉摸不透,再看时镜夷,他已然融进暮色茫白中,暗紫色的影子在雪中前行,看着像一尾游在冰面上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