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廉歪着脑袋坐在榻上,双腿一抬,看着下人给他擦了脚,他盯着地面晃神。
“哎。”鹤廉叹了口气,抬腿横躺在榻上。
“铛铛”两声叩门声,“大人,跟着李大人的那个随从来了,要见您。”
鹤廉不耐烦地转了个身:“说我睡了。”
“时大人也来了。”
鹤廉撑着榻慌忙起身,罩了件外衣,趿着鞋,一把拉开门:“你说谁?”
“大理寺寺卿时镜夷时大人。”
“快快,请大人去前厅,把我那个,那个夫人从老家寄来的茶叶拿出来。”
鹤廉穿戴齐整入了前厅,茶,时镜夷已经喝上了,他扶了扶帽子,躬身上前行礼。
时镜夷微微颔首,啜了一口茶:“好茶。”放下茶盏看着鹤廉:“鹤夫人是孟乡人吧,孟乡盛产春前茶,名不虚传。”
鹤廉的屁股刚坐下又抬起,塌腰点头:“大人谬赞了,穷乡僻壤,也就这茶还拿得出手。”
“大人似乎对鹤大仙不以为然啊。”时镜夷转着茶盏,是一只平平无奇的白瓷盏,花袭月听闻,拿起桌上的另一盏,上面绘了几根竹子,不似这仙鹤邑其他人般,绘尽仙鹤各种样式。
“鹤大人讨厌鹤?”
“欸~”鹤廉连忙摆手,“这话,两位可不敢乱说。”
“好。”时镜夷放下茶盏,鹰隼般的双眼盯住鹤廉:“那鹤大人说些敢说的,不如,说说这鹤知二怎么死的!”
“真死了?!”鹤廉脸色大变,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抠着桌角,久久不能回过神。
花袭月瞧着他神色几变,从惊骇到悲怆,再到转瞬即逝的恨意,不过一息间。
“看来,这鹤家兄弟与大人交情匪浅,说说吧。”
陡然间,鹤廉“砰砰”用手砸着桌子,哀号着:“知守兄啊!我对不住你!我没护住他们啊!”人已然从椅子上滑落,跪在地上。
原本花袭月说鹤知一死了,他是不信的,可时镜夷说鹤知二也死了,那定是真的死了。
鹤廉的号啕声,萦绕在大堂中,时镜夷自顾自喝茶,花袭月让他的哭声闹得有些坐不住:“鹤大人,别嚎了,深更半夜的,真闹心,等你下了狱,那些死者家属不会放过你的,有你好的时候。”
“哼!”鹤廉忽地抬头,眼底尽是不屑:“他们?他们也配?”
鹤廉抬起衣袖蹭了蹭眼角,缓缓起身坐在椅子上,神色颓然:“十多年前,我在边县还是个小小的主簿,鹤家三兄弟到了边县,他兄弟三人是异姓兄弟,因为性情相投,结为兄弟,我与他三人一见如故,成了朋友。”
鹤廉摘下头上的官帽,小心放在一旁,忆起往昔,眼中神往:“我们四人常聚在一起吟诗作对,大谈江湖趣事,我做了十多年的主簿,郁郁不得志,却因为他三人的豪气之性,心胸开阔了许多,那一日,如往常般聚在一起,天边飞来一只鹤,那鹤受了伤,扑棱着翅膀栽进路旁的芦苇地里。。。”
这只伤鹤,便是所有事件的开端,四人将鹤抱回家中,那只鹤的翅膀被刀砍伤了,鹤家三兄弟细心照料着,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断翅’,鹤廉也时常跑来探望,渐渐地,这只鹤与他们越来越亲近,四人常常带着那只鹤去西边的泥沼中玩耍,鹤在泥沼中凫水,四人在岸边把酒言欢,日子过得悠然自得,眼看到了秋天,那只鹤赖着迟迟不肯走,四人犯了难,寒冬将至啊。
有一天,鹤知一兴冲冲地回来,说是西边过了河,史丹国扎营处,有一大片泥沼,还有鹤群。
几人一合计,漏夜将那只鹤赶去西边史丹大营,几人伏在暗处观察了好几日,直到那只鹤被鹤群接纳,才放下心回了边县。
虽心中不舍,可看到那只鹤有了好的归宿,也是一件美事。
谁承想,第二年春,边县飞来大量鹤群,停在鹤家的院子里,其中一只正是‘断翅’,断翅见了鹤知守,扑棱一下飞上他的肩头,长颈绕着他的脖子,好不亲密。
从此以后,它们每年都来,渐渐地,边县便出了名,周边的郡县慕名而来,观鹤,赏鹤,与鹤群嬉戏。
从此,边县改名‘仙鹤邑’,那三鹤亭便是那时候盖起来的。
就这般过了许多年,直到那年蝗灾,城里的人饿红了眼,把主意打到那群鹤身上,鹤哪里能想到,从前与它们和谐相处的人类,起了歹心,等鹤廉赶到的时候,鹤家兄弟已经让人打得不成样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们上方盘桓着几只鹤,发出悲鸣,空中飘落着洁白的羽毛。
鹤廉将兄弟三人送回家中,鹤知守为了护住断翅,被打成重伤,又缺少吃食,久久不愈,鹤知二被告人击打后颅,醒来时便痴傻了,幸得鹤知一会点武功,没有大碍。
鹤廉动过捉鹤为鹤知守进补的念头,被鹤知一制止了,他说,如果大兄知道,宁愿死。
几人就这般守了鹤知守两夜,直到第五日,鹤知守醒了,听到院中鹤啼,挣扎着爬向门外。
断翅站在院中,一人一鹤两两相望,忽地,断翅哀叫一声,落下一滴眼泪,拍翅飞起,盘桓几圈,一头撞在屋檐上,摔落在地,听到动静得三人,骤然惊醒,发现鹤知守下了床,赶忙冲出去。
当时的场景,让三人无一不落泪。
鹤知守抱着断翅,也断气了,断翅的翅膀轻轻搭在他的头上,已然随着去了。
三人将鹤知首与断翅一同葬了。
断翅报恩,想用自己的命换鹤知守的一线生机,鹤知首洞晓它的心意,更是悲痛欲绝,随着断翅去了。
自那之后,鹤知一性情大变,主动捉了许多鹤送去给百姓吃,鹤廉没有办法,饿死太多人了。
鹤知二一开始还会阻拦,让鹤知一揍了几顿后,便不敢拦了。
直到京城的赈灾粮到了,鹤也吃完了。
谁知,次年,鹤群又飞来了,那件事之后,三人没有再提起,当作不曾发生。
依旧陪着鹤群嬉戏,时不时送些吃的。
好景不长,不知从哪传出,吃鹤肉死后能飞升,三人再一次见证了鹤群被吃被抓的场面。
没过多久,吃过鹤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踪,直到没有人敢打鹤的主意,家家户户供奉鹤大仙,甚至连形似鹤的鸟禽也不敢吃了。
大家都说,鹤大仙显灵,降了罪。
“只有我知道,是鹤家两兄弟干的。”此时,鹤廉已将官服脱下叠好,放在一旁。
鹤廉颤颤巍巍起身,一身白,衬得他两鬓银丝倒没那么明显了。
“事到如今,鹤家兄弟都没了,老夫这身官服,不要也罢。”
时镜夷放下茶盏,余光瞥见花袭月嘴巴微微张开,盯着鹤廉,怔怔地,似是有话要说。
“嗯。”时镜夷掩着嘴唇,咳了一声:“鹤大人,今日我二人来,只是问话,鹤家兄弟除了你,与何人走得近些,谁会要他们二人的命。”
鹤廉顿了一下,摇摇头,忽地似是想起一件事:“翟大人,刚到任那年,请他兄弟二人吃过一次饭。”
“一个知县请两个叫花子吃饭是何意?”
“翟大人知晓仙鹤邑来历,又知道兄弟二人,救济过仙鹤邑百姓,因为这个吧。”
时镜夷起身施礼:“打扰了大人休息了,告辞。”
鹤廉十分不解,愣愣地瞧着他二人离去。
“你不抓他?”
花袭月撵着时镜夷,伸手牵他的袖袍。
“瞧着前面。”时镜夷抬臂将花袭月挡在身侧,躲开行人。
“那是李乘歌的事。”鹤廉犯了包庇罪,是逃脱不了的,只是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鹤廉万一跑了怎么办?”花袭月两步并作三步紧紧贴着,依旧拽着他的袖子。
时镜夷放慢脚步,等她,叹了一声:“你闲心关心鹤廉有没有杀人,不如替那兄妹二人想想辙。”
“想好了,杀了凉王后,戚家只剩一女,自是得抬举着,凉王再娶,戚家怎么也得将那个庶女推上后位,至于那八个女子,再找两个代替,朱启天那把年纪,看也看不过来。”
时镜夷哑然失笑,她让楼家兄妹二人的母亲再嫁凉王,此等荒谬之事亏她说得出口,还说得那么煞有介事。
“绝无可能!”楼云初斩钉截铁地回绝,甚至有些愤然,他史丹有过此等先例,可那是他母亲,与父亲伉俪情深的人:“你们若是不抓我们兄妹二人,就放我们离开,我们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楼云野少见的沉默,甚至低下头,六大家联姻本就寻常,为了巩固六大家屹立不倒的权威,族与族之间丧父丧兄再娶他族遗孀不少见。如今的凉王后便是曾家遗孀,这个办法实际上可行,但若一开始楼云初便这么办,就没有仙鹤邑这一出了。
还有一个办法,楼云野嫁给凉氏的世子或者楼云野娶一位凉氏公主,可楼云初不愿做让步,他宁愿死在阴谋诡计里,也不愿受人摆布。
“我听闻史丹边境屡受赤沙兵进犯,不堪其扰,是也不是?”叶枕舟从方才起就默然听着,他觉得花袭月的办法可行,但明摆着楼家兄妹不愿做这等牺牲,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论作战经验,非楼家军莫属,这些年楼云初对上赤沙兵没有吃过一次败仗,甚至在最后一次打仗中,几乎是碾压式的结束战争,打的赤沙兵溃败,无力应对,躲进深山里。
楼云初瞧着眼前这位儒生模样的公子,传闻中,他的父亲骁勇善战,而他却是个人间浪荡客,这样的人,懂兵法吗?
“叶公子说得没错,赤沙部不足为意,已然是苟延残喘之势。”出于尊重,楼云初便顺着叶枕舟的话如实回答。
叶枕舟笑了,他不懂兵法,可他懂人心,也懂权谋,正是因为赤沙部依然不足为患,凉王才会放心地动楼氏,倘若,赤沙部卷土重来,那楼氏就还有利用价值。
时镜夷已然明白叶枕舟的意图,心里不禁对他另眼相看,这浪荡子看似闲云野鹤般,这么阴损的计谋,信手拈来,若他与自己同朝为官,只怕。。。
“不,赤沙部会卷土重来,就在得知你兄妹二人战死的消息之后。”叶枕舟眼底敛起一丝锋芒,看着楼云初,继续道:“不仅如此,你手上训练有素的几千人,还会投靠到他的军队里,助他一臂之力。”
院中静可闻针落,花袭月偷偷瞧着楼云初的脸色,她不懂师兄是什么意思,可让楼云初投敌,他的法子比自己的好不到哪去。
“好!好!好计谋!”却见楼云初倏然起身,兴奋溢于言表,踱来踱去,叶枕舟的意思,是以假死蒙蔽赤沙部,挑起他们蠢蠢欲动的野心,借着叛逃的楼家军卷土重来,攻打史丹,适时,楼云初再率军歼敌,如此,凉王便不敢轻易动他楼家,那十万楼家军,原本也只听楼氏的命令,赤沙部早就听闻凉氏想对楼氏动手,若是少主死了,他手下的人心怀愤恨叛逃也是情理之中。
楼云初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仅是这一遭,但凡赤沙部还在,那么楼家便可屹立不倒,“嘶,”楼云初回身看叶枕舟:“八名女子,死了两名,几位该如何交代呢?”
黎国要乱了,谁会顾得上那八名女子,时镜夷思忖片刻说:“路途遥远,水土不服,病死两名。”
楼云野此刻心中五味杂陈,若不是自己不愿嫁,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绿柔和朱慕又怎会战死,她不要阿兄再涉险了,也不能再任性了,不等楼云初说话,便起身恭敬施礼道:“我兄妹二人,承诸位相助,不胜感激,仙鹤邑的事,绝不会透露半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顿了顿,看向李乘歌说:“我楼云野承李乘歌不杀之恩,诸位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开口,但若日后战场相见,赎不能两全。”
李乘歌拱手回礼。
“你做这一切是为何?”叶枕舟避开人群盯住时镜夷,他心中疑窦丛生,李乘歌出于惺惺相惜,花袭月是偿恩,他时镜夷为的是什么?
“我同叶兄说不着,告辞。”时镜夷没有解释,翻身上了马,走得很急,连夜出发,叶世聪什么也没说,将人交给时镜夷,临走时,犹豫片刻,喊了一声:“时大人。”
时镜夷在马背上回身:“叶将军,安心待两日再走,其他的事情交给我。”路过李乘歌身旁,思忖片刻,沉声道:“李大人,这里一切都拜托给你了,我们上京见。”
“吁~”的一声,不等李乘歌回应,马蹄扬灰,绝尘而去。
次日,楼氏兄妹与他们几人作别。
楼云野翻身下马,大步流星朝李乘歌走来,两只胳膊环住她:“上次时机不对,未分胜负,若我兄妹二人此去世成,定要找个机会与你好好切磋,还有。。。你要保重啊。”楼云野话未尽,也不宜多说。
“我也要。”花袭月张开双臂,楼云野抱了上去,拍了拍她后背:“我虽不知你为何留在黎国,但史丹也可以是你的家。”说完,笑得爽朗,翻身上了马背。
楼云初见状,刚张开双臂朝花袭月走去,花袭月却抱着胳膊挑眉盯着他,楼云初讪笑一声,收回手臂,挠着头傻笑。
“哈哈,”花袭月乐了,抱上楼云初:“你记着回去可要找顶好顶好的材料打一条鞭子赔我哦?”
楼云初喜上眉梢,在她肩头拼命点头。
看着二人挥鞭踏马,东方将白,一轮火红的太阳升起,少年儿女,奔向宿命,义无反顾。
“走吧。”
花袭月端着胳膊笑眯眯地看着二人背影,却让李乘歌扯着后领离开:“哎呀,困死了,去哪啊。”
“抽干那个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