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元年冬。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一连数日,老天仿佛打算埋葬整个人间,重新创造。
这是大黎建国后第一回遇上雪灾,南方的城市温度骤降,北方的城市已经出现冻死的人,商贸受阻,物价高居不下。
朱哲琰说,物竞天择,能幸免的人才配活着。
“陛下!”陆乔生颤颤巍巍地跪在朝天殿上,他的家财已经用来接济灾民了,平日不在家,便不准下人燃炭盆,如今这殿中温暖如春,甚至烤得他鬓角的苍发黏在一起,“这般耽误下去,明年的收成该如何是好?”
朱哲琰扭了扭脖子,淡然说:“陆大人,瑞雪兆丰年啊,明年该有个好收成。”
“这。。”陆乔生脸色愤然,照这般下去,明年的汛期两岸定要发大水,冲毁农田,况且这些农户是否能撑到明年还不好说。
“陛下,”张之年上前一步,说:“京州府的银子拨下去,够对付一段时间,但凡熬过这段日子,一切都好说。”
朱哲琰摇摇头:“京州府那批银子朕还有别的用途。”
来年,他要修建功德塔,将大黎的皇帝丰功伟绩全数书写上去,也包括他自己。
张之年面色不豫,偏头看了一眼时镜夷,时镜夷仿佛没听到般,双眼盯着脚下,不知道想些什么,“时卿,”朱哲琰穿过人群看他:“兵练得如何?”
时镜夷这才抬头朝前迈了一步,恭敬说:“回陛下,有叶将军指点,事半功倍。”朱哲琰叫叶世聪辅佐时镜夷操练禁军,好对付他的儿子叶枕舟。
“哼。”朱哲琰冷哼道:“看来叶将军很配合了?”叶府上下几百口人,每天出入都有监卫署看着,登记,备册,叶世聪不敢不配合。
原本能拨出去的库银,大部分花在军备上,三万禁军,成了大黎的铜墙铁壁,除了大内,他们在上京可以横着走。
禁军统领年朝,早就看中了时镜夷的府邸,时镜夷二话不说,让了出来,如今,时镜夷依旧坐着大理寺卿的位子,只不过寺里一切事务由左少卿佟路掌控着,他原本只是朱哲琰的伴读,现下身居要职,对朱哲琰鞍前马后。
散朝后,陆乔生蹒跚着跑了两步,脚底打滑,焦急地喊着:“时镜夷!时镜夷,你给我站住。”
时镜夷原本同齐亮说着话,听着他的声音,站住脚,回身见陆乔生佝偻着身子,盯着脚下,一步一步走的小心谨慎。
张之年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瞧着这一幕。
“时镜夷!”陆乔生站定,颠袖伸出手指指着时镜夷:“你是怎么做臣子的?你可知道陛下如今这般做法要招致什么后果?怎可一味纵容,作壁上观?”
时镜夷面上淡定从容,抬起双手施礼道:“大人此言差矣,陛下乃旷世明君,此举加强守备以免历史重演,有何不妥?”
陆乔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时镜夷的鼻子:“你,一个佞臣!徐简生,一个孽宦!整日撺掇陛下做这些沽名钓誉的事,呸!枉我小老儿原先高看你一眼,如今看来,你不过是个斗筲,贪功侥幸之辈!”
“大人,您怎可这般言语无状?”齐亮听不下去了,这都是朱哲琰的旨令,时镜夷本身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难不成死谏吗?
陆乔生眯眼睨着齐亮,他原本是个清廉之臣,却与时镜夷同流合污,不觉心中生出鄙夷,“呸!”二话不说,同等对待,拂袖而去。
“咳,咳。”张之年清了清嗓子,慢慢靠近,压低声音问道:“时大人,这陆老儿看不明白就罢了,张某可看得清楚,时大人是还有后手吧?”
时镜夷苦笑一声:“张大人,什么后手?不如您指点一二?”
张之年微微顿首,打量他半天,“这雪灾不管啦?叶枕舟不管了?我记得你二人可是有些交情的,怎么——”
“张大人,谨言慎行,”时镜夷打断他,一脸肃色:“这叶枕舟抗旨不遵,占据金州,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一个纨绔子弟,既没有带兵经验,何来操练一说,更何况是操练水师?他安的什么心思,你我都清楚,陛下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只见张之年目不转睛盯着他,嘴角抽了一下,半晌说了一句:“庶子,无谋!”
说罢,甩袖走了,下台阶时,走得急,脚下一滑险些跌倒。
“哟,这张大人气得不轻,我头一回见。”齐亮讪讪道,他瞧了一眼时镜夷,欲言又止,他总觉得时镜夷有别的计划,可他不同自己说,由着满朝文武将他与撺掇陛下修建功德塔的徐总管混为一谈,人人唾弃他是天子的狗,他也不解释。
“齐大人,时某先行一步,带我问夫人好。”说着转身要走,齐亮抬袖阻了一下说:“时大人,扶子总问你何时去我们府中做客,她好些日子没见您了,有些担心。”
齐亮娶了琴扶子,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时镜夷是证婚人,这一桩婚事,让齐亮成了满朝文武的笑话,娶个妓做小妾就罢了,他偏偏让琴扶子做了正牌夫人,除了时镜夷,没有人登他齐亮的门,可齐亮不在乎。
时镜夷顿足片刻,说:“等这场雪过去吧,叫扶子安心养胎,过些日子,我叫阿荆送些补品。”
齐亮家贫,但琴扶子的积蓄丰厚,全都给了齐亮让他接济城中灾民,齐亮心中有愧,连夫人怀胎,像样的贵重些的补品都买不起,可琴扶子却说,嫁给齐亮是她这一生中最幸福的事,齐亮又何尝不是。
齐亮的谢字还未说出口,时镜夷已经走远了,看样子,是朝未央宫方向去了。
***
时镜夷踏入未央宫大门,拦住正要去通报的宫人,径自入了中院,院中的积雪堆在两边,高高隆起,有一人披着绯色氅衣蹲在雪堆旁,捏着雪娃娃,恍惚间,时镜夷以为看到了她。
“怎么,找到人了?”那人回身看他,面若冰霜,却不是那张脸。
“你近来倒是偏好鲜艳的颜色,这绯红——”
“我问你找到人了吗?”李乘歌齿间逸出的热气,化作一团白雾,“你的人又跟丢了吗?”
花袭月去了诏国,时镜夷的人一直跟着,可瞧见她进了深林,便无踪迹,那林子里,常年瘴气环绕,遍地毒物,即便是有叶枕舟的百毒解,也难以周全。
时镜夷思忖片刻,摇摇头,他又跟丢了,同那回去史丹一般。
“哼。”李乘歌鼻间冷嗤,“那估计是死了,”一滴泪落在雪娃娃的身上,滴出一个小洞,“也好,省得再被你算计。”李乘歌喃喃道。
“自在道人在她走之前,打通了她的经脉,她。。她不会。”他今日来是求李乘歌的,“乘歌,到了这个地步,你打算缩到什么时候?今日,连张大人都。。。”
张之年都坐不住了,正是拉拢的好时机,若是李乘歌有了决断,他便助她起事,扶持新的傀儡上位,结束这一切噩梦,让花袭月平安地生活在没有复仇,没有追杀,没有恩怨的世间。
“她走的时候,连那个孩子也没带走,”李乘歌哑声道,“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挺过来的,或许支撑她的唯有复仇这个念头,就算她心里只剩下复仇,也是好的,我要她活着!”
这也是时镜夷所求,原本他托自在道人送信意在吊着花袭月求生的念头,没承想。。。。
时镜夷说:“你知道。。。她并不是孔时月,也不是诏国人,若她知道真相,你猜,她的复仇对象是谁?”
是当权者,是为她编织整场骗局的执棋人,是死去的人,也是活着的人。
李乘歌冷眼盯住他,切齿道:“那又如何?我不管她是谁,她都是我的阿月,你呢?时镜夷,你当她是什么,孔时月?孔吟月,还是花袭月?”
当她是今生唯一触碰不到的爱人,她是孔吟月也好,孔时月也罢,都是他时镜夷第一次见到时,一眼万年的猩红之月。
时镜夷打算结束一切后便去寻花袭月,活着,他要带回来,死了,他同她一起死在那。
早在花袭月说自己喜辣时,他便有所觉察,她或许不是时月,时月是个率真跳脱的姑娘,她是诏国人,她吃不了辣,她不喜欢写字,更不喜欢学文,爱吃辣的是常年生病的吟月,字写得好是饱读诗书的吟月,所以她认不出他房中那幅字是时月送的,所以,她认得那把叫作“绿绮”的琴,这些年她把自己当作时月,按照时月的样子活着,装作没有文化,没有规矩,她心甘情愿活成孔时月的影子。
当然,也少不了花婆的功劳。
十年,十年练就一身功夫,从一个羸弱女子,到一个心狠手辣的妖女,时镜夷不敢想,她都对自己做了些什么。
她,杀了过去的自己,将来的自己,还有真正的自己。
花袭月低头瞧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那些女子,与她年纪相仿,无论是仪态,身形,容貌,衣着,都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大司钟?”花袭月皎银色的雪缎鲜血浸染,像一朵洁白的花开出了血重瓣,“我来了,听说您找我?”
花袭月侧耳听着她恐惧的呼吸,这份恐惧弥漫开来,云使,风使,雨使提剑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他们培养的花袭月哪比得上眼前这位佛挡杀佛的恶鬼。
“云婆,你的身子好了?”她看向云使,云使肩头一震,努力地平息着自己内心的恐惧,说:“阿月,你听我说,你是诏国人,你该为我诏国千千万万的亡魂报仇的!”
“哈哈,”花袭月盘腿坐在地上,仿佛在听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歪着头看云婆:“难道花婆没告诉你们,我根本不是花袭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