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歌带回姜谌时,院里除了神情古怪的时镜夷,和蔫头耷脑的阿荆,哪还有花袭月的影子。
“人呢?”
阿荆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说: “让他们带走了。”
李乘歌眉间尽带疑色。
“你二人对她二人,无胜算?”
花,叶二人联起手来,时镜夷打不过,她倒是信的,可叶枕舟是个正人君子,一对一他决计不会出手,但,轻而易举让人把汪纪纲带走。。。。
“哎呀,李班头,对方诡诈,我们也始料未及,就。。。”
“去兰花园。”时镜夷将话头掐断,径自朝前头走去。
一行人押着姜谌到了兰花园,果真从花园底下挖出一具尸骨,尸骨胫骨缺了一块,形状与那块叶子牌基本吻合。
姜谌只瞧了一眼便认下杀人的罪名。
“哼~”时镜夷鼻间冷嗤: “该你认的罪你得认,不该你认的罪,你认了又有何意义?”
姜谌大祸临头,却神色自若: “时大人说的姜某听不明白,今儿个不就是冲着死人来的吗?”
时镜夷脸色一变,盯着李乘歌,等她解释。
“去得晚了,除了你手里那本,都让他烧完了。”李乘歌话说得无可奈何,姜家所有账本在李乘歌进到密室的时候,已经化作熊熊烈火印着姜谌丧心病狂的笑与自己多日来的东奔西走,付之一炬,大理寺指着那些账本给姜谌和汪纪纲定罪,时镜夷手里那本,太单薄,刑讯逼供一个姜谌,他又能交代多少,他的家眷罪不至死,可若是他遭不住都撂了,那定然是都活不成。
“带走。”时镜夷咬牙道,本来这次的盐务案,他想按死的是汪纪纲。
只剩下他们三人,时镜夷阴阳怪气地说: “拜李大人所赐,此案又要生出多番波折。”
原本蹲在地上查探尸首,听他这一句,李乘歌心里不是个滋味,愤然起身: “拜我所赐?那汪纪纲不是在大人您眼皮子底下叫人掳走的吗?”
阿荆犯难,挠着头: “两位大人,现下如何,倒是想想办法。”
李乘歌全然不理,又蹲回尸首旁,埋尸周边的土壤略显松散,似是近期被翻过,那具尸骨,被刀裁过的胫骨边缘齐整无缺,倒像是练家子才会做到如此,姜谌不会武功,秦达是莽夫,那。。。缺德!真是缺德!刨尸取骨!可再扫眼,却发现这具尸骨颈部断裂,虽骨架小,但的的确确是男性尸骨。
李乘歌捏着叶子牌仔细瞧着,她是没见过其他的,可方才姜谌只看了一眼,便认下,也就是说,取人骨做赌牌确有此事。
“这具尸骨是姜直禄的,原本该埋的是个叫做杏儿的姑娘。”李乘歌缓缓说。
阿荆倒吸一口凉气: “她到底要做什么啊?”方才见她与小官爷对招,丝毫不见手软,又掳走汪纪纲,她一个诏国人,卷到大黎的案子里算怎么回事,可他家小官爷心里头想什么,又不对他讲,他只得望着李乘歌,指望她能说点什么,可李乘歌置若罔闻。
李乘歌抬头瞧见时镜夷也盯着自己,似等着自己开口。
时镜夷清了清嗓子: “回去,继续审齐亮。”
李乘歌心中一紧,他还是个人吗?齐亮只剩一口气了,若姜谌咬死不认得那本账册,岂不是要死在狱中。
“慢着,等我带回汪纪纲再审也不迟。”
时镜夷漫不经心道: “也是,毕竟齐亮是相国点出来的,迟迟没个结果,我倒不好交代了。”
李乘歌身子一怔,倏然起身,怒色道: “时大人,后面这句大可不必说与我听,我查,是我要查,与旁人无关!”
说罢,将叶子牌扔给时镜夷,大步流星朝外走。
“小官爷,这李班头,到底是哪一边儿的啊?”
时镜夷也摸不透,姜府一事,她通风报信给段玉裁,害齐亮入狱,又东奔西走掺和进来,自己原先求的婚事,为的就是拿捏她,谁知这几年下来,段玉裁根本不漏半点风声给她,自己也是懒得在她身上下功夫。
“性命攸关时,才看得出,走吧,去瞧瞧齐大人。”
他二人走出姜府大门,时镜夷垂手伫立良久,阿荆揉了揉眼睛,二人面面相觑:
“我的马呢?”
***
暗夜,一匹枣红高马奔驰在林间道路,李乘歌夹着马肚子,扬鞭朝鬼市方向。
簪花楼大敞,里边依旧灯火通明,舞姬翩翩起舞,引得三两醉汉痴痴拍手。
骤然间,马蹄乱了几步,马身一沉,李乘歌剑拔三寸,却叫身后的人轻轻推回去,那人拉住缰绳: “李姑娘,当心。”随即两腿一夹,马儿听话地随他牵扯的方向踏去。
“在下失礼了,李姑娘莫怪,姑娘穿着一身官服流连此处,怕有好事之人来寻晦气,前边是个僻静的地方,阿月正等着姑娘。”
“叶公子,他——”
一股温热鼻息喷洒在李乘歌后颈,叶枕舟轻笑: “放心,此次掳他来,只是想叫李姑娘亲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李乘歌坐直身子: “你们怎知来的会是我?”
“到了。”叶枕舟没有回答她,本就是为了引她来,时镜夷生性多疑,不会轻易上套,但李乘歌不同,事关她义父,她一定会来。
枣红马踢踏着穿过一片小林,一家庄户就在眼前,月光下,花袭月就坐在门廊处,手边还有一壶酒。
她看见李乘歌脸上荡开笑意招招手。
叶枕舟自马背翻下,抬臂搭李乘歌下马。
“人呢?”
花袭月努嘴道: “里面呢。”
“你?”
“放心吧,没醒呢。”李乘歌接过花袭月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那酒清甜馥郁,刚入口时沁喉,可入肠,却腾起一股灼热,这大约就是花袭月常提的玉坛春了。
花袭月收起笑意,悠悠开口道: “乘歌,若我孔家当真是被污,你会替我孔家正名麽?”
此事错综复杂,八字没一撇,可李乘歌却鬼使神差点点头。
花袭月笑了,笑得毫无算计,毫无阴谋,如清泉鸣泠般,澄澈。
“若污我孔家的不止他一人,还有你在意的人呢?”花袭月不看她,拎起酒壶,仰头一灌,一滴未洒,她含着酒不急着下咽,偏头看李乘歌,眉眼带着盈盈笑意。
李乘歌身子一怔,生出了莫名的心虚,越看她的笑容越像一口深渊,似要将她吞没。
“阿月,我相信李姑娘心中自有决断。”
“是吗?乘歌?”她咽下酒,嘴巴也笑起来,那笑容无邪,声音却比初春寒夜更冷冽。
就在此时,屋内传出一阵呻吟——汪纪纲醒了。
叶枕舟从怀中摸出一瓶药递给花袭月: “只有半个时辰的药效,尽快问。”
花袭月笑得奇怪,扬了扬手中药瓶对李乘歌说: “你听仔细了。”
她进屋没多会,汪纪纲骂骂咧咧的声音破窗而出,用词粗鄙,什么荡妇,什么贱蹄子,尽是不堪入耳的。
“啪!啪!”连着七八声清脆响亮,里面登时安静下来,汪纪纲被打蒙了。
“你服了千虫引,每半炷香时间,浑身似被千万虫蚁噬咬般,两炷香过后,这药性才会散去,我劝你识相些,别耍花招。”
“区区‘千虫引’想让你爷爷开口,你这小贱蹄子怕是打娘胎里出来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吧!”
里面却没了花袭月的声音,汪纪纲叫骂此起彼伏,约莫半炷香过后,骂声渐渐弱了,成了呻吟,不断地呻吟,还有轻微撞击,一下一下。
只听娇笑声起: “痒啊,要不我给你挠挠?”
“快!快!快给你爷爷挠挠,哎,哎哎,舒服,来来,你爷爷脖子也痒。”
汪纪纲长舒一口气后,爆出持续尖锐的喊叫,最后一声叫得像个太监。
“啊!!小贱蹄子!你等着爷爷,爷爷迟早有一天弄死你!!”
汪纪纲的声音穿透纸窗,李乘歌却听出了恐惧中的颤抖。
“呵,别急,这才是半炷香的药力,再过半炷香,我定然给你解开,你自己来。”
片刻的沉默过后,汪纪纲低声下气道: “女侠饶命,你问什么,小的说什么,绝不隐瞒!”
横行霸道监卫署指挥使,此刻的哀求声带着哭腔,李乘歌偏头看叶枕舟,他却脸色如常,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十年前,我奉先皇帝之命,托孔家运镖至关外。。。交给等在边界的诏国人接应。”
“然后呢?托的什么?”
“是。。是先皇帝。”
李乘歌大惊,这是何说法?堂堂天子藏在一堆货物中,是要逃跑吗?当初花袭月告诉她是朱启文自己要逃,她还将信将疑,如今从汪纪纲口中说出。。。。
叶枕舟此刻面无波澜,似是早知如此。
“好,我问你,托镖的事还有谁人知晓?”
“当今陛下,还有。。。还。还有相国。”
叶枕舟余光瞥见李乘歌身子一震,呼吸停滞,僵住了,他右相的位子,可是朱启文拔的啊。
“就是说,孔家镖局并无人知晓托的什么,却被诬陷叛国通敌,枉死于大黎铁蹄之下!而你,首鼠两端,两头逢迎,谋得高官厚禄,这构陷也有你一份,是也不是?”
“我也是被逼的!女侠饶命!”
“哼。”花袭月冷笑一声: “贪就是贪!奸就是奸!无人将刀架在你脖子上,何来被逼!”
只听“哐!哐!哐!”汪纪纲跪在地上,磕头痛哭道: “我也有家人啊!”
须臾间,似有重物倒地,李乘歌大惊,破门而入,见汪纪纲倒地,前额乌青,前胸后背乃至脖颈似被利器抓过,皮肉外翻,血淋淋几道均匀的爪痕。
“你听到了吗?我孔家是不是被冤的?”
花袭月转过身,眼底猩红,面若寒霜,手中捏着一柄铁铸“勿求人”,抓尖浸血,挂着皮肉。
“那你也不能杀了他!”
花袭月切齿冷笑道: “我怎么会杀了他,我还指望乘歌你替我查清真相,还孔家清白呢。”
她就那么戏谑地看着李乘歌,齿间说出的话没有一丝温度。
李乘歌后心发凉,这副模样的花袭月她第一次瞧见,是透着杀气的狠戾。
叶枕舟将汪纪纲提起,低声道: “李姑娘快带他回去吧。”
半晌,李乘歌沉声说: “我既答应你查清楚,便不会食言。”
倏然,花袭月逼近李乘歌,盯上她的脸: “哪怕你义父也参与其中?”
李乘歌让她瞧得不自在,退了半步,微微垂首,抠着手心,喉间逸出几个字,说: “有案必查,有冤必清。”
说罢,同叶枕舟跨门而出,叶枕舟将人甩在马背上,盯住看了会,脱下身上湖色氅衣递给李乘歌: “别污了李姑娘这身官服。”
李乘歌低头看自己一身赤红,即便汪纪纲身上的血污蹭在身上,也瞧不出,随即反应过来,他话中有话,并不伸手接。
叶枕舟双臂一挥,罩在她身上: “夜寒露重,路上小心。”把缰绳塞进她手中,转身离去。直到马蹄声起,回望了一眼,叹了口气,往屋中走,花袭月倚在门廊,眼中倦意代替了方才的狠戾,幽幽地说: “师兄,我乏了。”
叶枕舟不是不知,花袭月动了杀心,方才汪纪纲说出相国两个字,他便担心,花袭月会胁持李乘歌逼段玉裁就范,这才催了李乘歌将人带走。
可李乘歌又做错了什么,若段玉裁当真将她放在心上,岂会任由她在断头台走一遭。
“方才你问话,为何不问个明白?”
“我清楚阿父为人,可她不清楚她义父为人,此次搭戏台子,且看她唱什么角儿了。”
花袭月有那么一瞬间,是动了杀心,这案子看似扑朔迷离,实则,孔佳良不过是皇权更迭中的推给天下人看的由头罢了。
“我怀疑,朱启文根本不在那个箱子里。 ”花袭月坐下,捞起酒壶往嘴里灌:
“我阿父不是不谨慎的人,他走镖的时候,留下我阿姐在家,说明他当时认为这趟镖虽蹊跷,但不至于有灭顶之灾。 ”花袭月抬起袖子蹭了一下嘴角,仰起头,苦笑着说: “这仇,太难报了,师兄,我就不能直接把他们都杀了吗?”
叶枕舟心里不是个滋味,杀人不过头点地,轻松得很,可若是替孔家正名洗刷冤屈,难如登天,他拍了拍花袭月的发心: “阿月,若是不成,师兄陪你一起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