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歌将人架回上京,已是后半夜末,人困马乏,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将人送到大理寺,下了马,与捕人交代一番,自己寻了间屋子,倒头便睡。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器皿碰撞发出的声音,猛然张开眼,见时镜夷坐在桌前用茶盖撇着茶沫,叮当作响,那茶盏里没溢出一丝热气。他眼下乌青,神色困倦,似是一夜未眠。
时镜夷见她转醒,恹恹道:“李大人睡得可好?”
李乘歌起身松了松筋骨,看向窗外,天光大亮,屋外却寂静无声,偶然听见几声春鹊叽喳。
“时大人可是审了一夜?审出了什么?”
时镜夷不回话,招招手,示意她过来,李乘歌不明所以,坐在他身旁,却见他径自走去榻上,抬腿一横,闭上双眼,淡淡道: “等我睡醒再说吧,对了,汪纪纲醒了,要见相国,你是如何说服她把人交给你的?”
待他听到花袭月主动将人交出来时,眸子蓦地张开,盯了她半晌,又合上,转了个身,背对李乘歌,低声道: “出去把门带上。”
李乘歌退出房间,院内却无几个人,守备地说,得了少卿令回去休息了。
看来,今日时镜夷还不打算面圣,当即牵了马,往段府方向去,汪纪纲说的话,自己今日一定要问个一二出来。
晌午刚过,管家领李乘歌去了膳厅,到了门口,管家顿足小心说: “小姐,老爷与夫人在用膳,小的通报一声。”
李乘歌脚下一顿,收回刚迈入门槛的腿,段府原先对她是没有这个规矩的。
半晌,管家出来俯身拜了拜: “小姐,老爷说此刻用膳,不便见客,请小姐改日再来。”
客?看来,自己同时镜夷捉拿汪纪纲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上次被称为客,还是因得张阁老事,看来,他的态度显而易见。
“劳烦管家,我去书房等他,等他用过膳,用好再来。”
管家没拦住,李乘歌径自去了书房。
有些日子没回相府了,段玉裁的书房,还同往日一般,井然有序,唯一变的是书房原先挂着的一副贺词被取下来了,那是李乘歌在他前年寿辰时,亲笔提的,那时,她任职都察院,风光无两,人人都道:虎父无犬女。段玉裁面上有光,连平日不对付的刑部尚书陆乔生都请了,可陆乔生没来。
如今取而代之的是,大渊书画大师儒子骞的《螳螂戏地龙》,凑近了看,似是真迹。
“咳!嗯!”段玉裁掩着口鼻不看她,入了屋。
李乘歌恭敬道: “义父。”
“你来做什么?”
李乘歌咽了口唾沫,话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
“近日我公务繁忙,你少来请安吧。”
语气中似有不耐烦,转身要走。
“齐亮——齐亮齐大人,是义父要动的吗?他真的有罪吗?”
“谁同你说的?我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动他?”段玉裁缓缓坐在椅子上,双臂搭在扶手。
李乘歌眉心一紧,向他靠了几步,微微俯身说: “您与汪纪纲,到底——”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李乘歌脑瓜子嗡嗡作响,这是段玉裁第一次打她。
“滚出去!”
李乘歌直起身捂着脸一动不动。
“查案查到我头上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多管闲事救下你,任你自生自灭好了!养条狗,都比你听话!”
李乘歌抬手揩去嘴角血迹,面无表情继续说: “姜谌和汪纪纲已经下了大理寺的狱,汪纪纲不仅要见您,还提了十年前那场动乱,您也参与了,是吗?”
段玉裁抬袖一挥,桌几翻落在地,滚在她脚边,眼底凶煞,盯着她: “你忘了自己是谁家的女儿了吧?!”
李乘歌苦笑一声: “义父,您姓段,我为什么还姓李?那大闹上京的女贼,她可是姓孔的。”
李乘歌将地上小几捡起,放在桌上,段玉裁沉声说: “没有我,你算什么东西。”
***
算什么东西?算孤儿,算叫花子,或许早死了,又如何?
李乘歌游荡在街头,漫无目的,去相府之前,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段玉裁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如狗时,从前自己奉若明灯的段玉裁,亲手浇灭了照亮李乘歌信仰之路上的烛火。他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说了。
“借过!借过!”
一辆堆满菜的推车径直朝她撞来,眼见要撞上,李乘歌挪不开步子,怔在原地。
忽地被人一把扯开, “李乘歌!你这是要做什么!?”小徐满头大汗,面色焦急,朝她大嚷。
李乘歌昨儿个一夜没回家,今天在大街上发愣,小徐有些恼,站定发现李乘歌脸颊红肿,又生出懊恼,刚才自己声音大了,便抬手去抚: “姐儿,是谁干的?”
李乘歌抬手挡住: “你回公廨把我之前借出的有关杵击案的卷宗带来,我在你家等你。”
她不信段玉裁,段玉裁说自己与太子势如水火,太子才会揪住点错处,想将自己按死在断头台,易主的风波他搅在里面,保不齐立嗣风波也是他的手笔,段府赏的宅子是不能住了。
“啊?”小徐张大嘴巴,很是诧异,他原本想问,为何去他家里,开口问的却是: “你为什么不同我一道回去?”
“你不知道吗?”李乘歌很是狐疑,薛义收她敕牒和官身的事,不少人知道,怎的罢免告示还没贴出来。
“知道什么?”小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乘歌轻笑: “没事,我有些累,你先去吧。”
看来,薛义倒也没有把事做绝。
小徐一头雾水走了,可这卷宗,他没带回来。这本卷宗,正摆在大理寺狱中审讯桌上。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沾了些茶水,翻了一页。
“汪纪纲,已经是死局了,你交代些我不知道的,或许我还能启奏陛下网开一面。”
“哼,姓时的,你少在我面前拿腔,我与你平级,要审我,也轮不到你,不过是瞧着往日那位对你青眼有加,抬举着罢了。”
时镜夷没用刑,汪纪纲赌他看在段玉裁的面上,不敢深扒,只要自己不将段玉裁供出来,日后,他段玉裁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盐税的钱,可是白花花的流银,他不信段玉裁舍得,更何况,段玉裁不是他最大的靠山。
可他不知道,段玉裁此刻即便是痛心,可那些钱与他的地位相比,断然不值一提。
时镜夷似笑非笑,挑眉说: “哦?那位?是哪位?你的意思是,那位跟你也有交情?啧~你此次犯的事可不小,这是在交代共犯吗?”
汪纪纲胸中猛咳,骇然大惊: “你!你可不要乱说!我只是敬仰那位罢了,此事于他无关!”
时镜夷屈指在桌上磕了一下,戏谑道: “阿荆,记,一字不落。”
汪纪纲方知上当,骂骂咧咧: “哪个当官的清白,老子捞这点油水还不够你姓时去椒舒院玩一回花魁!呸!都是当狗的,你有什么可得意的?小子,你还嫩点,选主人要选命硬的,咱们当狗的,也能活长点。”
时镜夷起身逼近他,瞧了他半晌,说: “实话告诉你,那位坠马摔断腿,已经去承庄养病了,命硬不硬有的说,你自己琢磨。”说罢,看了一眼刑具: “阿荆,这些我教过你怎么使,都招呼上。”
“是。”阿荆点头道,抬脸前先瞧上那副琵琶钩。
汪纪纲登时抖如筛糠: “你保我不死!将我家人安全送出大黎,届时我什么都告诉你!”
时镜夷眼底阴鸷,盯住他: “好,从你还是东华门侍卫说起。”
汪纪纲身子一怔,咬牙说: “好。”
汪纪纲心下起了疑,那女贼问十年前的事,十年前他是东华门侍卫,这时镜夷也要他从自己还是东华门侍卫交代,那时他不过十五六岁,他想知道什么?
时镜夷从牢中迈出,天色阴沉,乌云遮日,不多时,云散,洒下几道微光。
“阿荆,准备两份口供让他画押,提到相国那份,留下。”
东窗事发,段玉裁要将自己摘干净,摔断腿只是个幌子,人不在上京,什么都好办,时镜夷不信他真的对自己这么狠,但。。汪纪纲的口供,凭着段玉裁的巧舌如簧,佝偻着残躯在御前抹两把老臣泪,朱启天也不能奈他何,况且,还不到段玉裁倒台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阿荆捧着两份口供嘟嘟囔囔进了后所,忿忿不平说是还没替齐大人报仇,汪纪纲就招供了,时镜夷细细读着,脸色越来越阴郁。
“小官爷,他都撂了,您怎么还是这般紧着。”
“他从东华门侍卫,短短几年间做到监卫署总指挥,你以为仅凭陛下信重和相国帮扶吗?”
“小官爷是怀疑。。。还有其他人?”
时镜夷微微颔首,狡猾如斯,怎会轻易交代,不过是缓兵之计,自古以来,一仆侍二主不少见,三主嘛。。。倒是需要些胆识。
这汪纪纲,没撂干净。
***
“时大人。”
一道赤红,悄无声息立于门外,时镜夷正看着供词,当下心中一提,不慌不忙站起身,冲阿荆使了个眼色,挡在案几前,拱手揖礼道: “李总管,有失远迎。”说着,往外面看去: “怎也没个人通报一声,怠慢了李总管,实在是没规矩了。”
李平将拂尘扫到另一边,谄笑道: “近日,大理寺忙坏了吧,陛下听闻大人,日夜不休连审三日,担心大人身子,让小厨房备了些茶点,特命老奴来请大人。”
“臣,谢陛下隆恩,但尽职守,受之有愧。”说着,俯身拜了拜。
“大人,皇上可看重着您呢,老奴可受不起,快起来吧。”
时镜夷起身接过阿荆手中的口供,双手呈上: “这是罪臣汪纪纲的口供,请。”
李平收起,笑眯眯点头: “大人,请吧。”
入奉天殿,迎上二殿下出来,时镜夷顿足,抬手施礼: “微臣参见二殿下。”
朱哲琰抬臂扶他,温声说: “时少卿,本宫听闻时少卿近来为着盐务案熬了几宿了,当真是大黎的股肱之臣,父皇近日身子不大好,切莫让他再生忧思。”
“谨记殿下教诲。”
说罢,朱哲琰拄着白玉杖,一脚深一脚浅下了蹬阶,时镜夷目送他离开,忽地,一阵急促的咳嗽从殿中传来, “进去吧,大人。”
李平抬手掀了金丝帐,立在一旁,等他进去。
朱启天身上搭着赤金龙氅,盘坐在须弥榻上。见时镜夷进来,吩咐宫人将茶点备上。
抬手道: “坐吧,审出什么了。”
李平将供词双手呈上,朱启天凝神看了半晌,掩鼻咳了几声。
“你怎么看。”再抬首时,眼底多了一丝阴鸷。
“回陛下,汪纪纲与姜谌口供一致,利用职务之便,勾结地方官员,贪污盐税,数罪并罚,应当斩首以正朝堂。”
时镜夷见朱启天默然,盯着拇指上的扳指,顿了顿说: “陛下,关于当年杵击案,疑点重重,或许——”
“好了,时卿先用些茶点吧。”
时镜夷捏起一块桃花酥,迟迟不往嘴边送。
“哎。”朱启天忽然叹气,时镜夷将桃花酥放回盘中,托起袍子跪地。
“寡人是这大黎的天子,也是父亲,膝下只剩两位皇子,事到如今,追究无意义,就此作罢吧。”
“是。”
时镜夷出了奉天殿,李平悄悄凑近小声说: “奴才当真是替大人捏了把汗。”
时镜夷侧身,等着李平说话。
“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杵击案,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但陛下压根没想拔,这刺啊早就没入肉里,不提,他就永远想不起来。”
“可,这罪名,是陛下给安的,若不是盐务案扯到汪纪纲身上。。。”
“哎哟!时大人,陛下哪是真想查杵击案,不过是想把这个案子断在汪纪纲这,不然,今年冒出个解元,明年再来个陈元,岂不是没完没了了嘛!”
时镜夷会心一笑微微颔首: “多谢李总管提携,时某感激不尽。”
李平微微颔首,佝偻着身子退回殿内。
“话点到了?”朱启天面无表情看着他。
“回陛下,时大人是个识时务的。”
“嗯。”朱启天很是满意,转了转指上的扳指说: “去,叫中书省拟两道旨。”
李平塌着腰有些踟蹰,陛下这两道折子,一道是拔擢,另一道是。。。
正待开口要问,朱启天顿了顿: “汪纪纲。。流放乌子南吧。”
朱启天端起茶盏啜了一小口,唏嘘叹气,这汪纪纲是个会办体几事的人,解元那件事,他算是替自己分了大忧,盐务案,他也只是个办事的,好处自是落了不少,但罪不至死,可朝堂上那些文官,日日殿前口诛笔伐,自己原本是打算随了他们的意,只是方才二皇子来请安,提起自己幼年时,秋场围猎,棕熊出没惊了马,被甩下马背时,是汪纪纲没了命一般发足狂奔背着他出了林子,这才没有命丧棕熊口中,朱启天便动了恻隐,将他流放到大黎最穷恶的偏远之地乌子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