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元年，正旦这一日，李乘歌称病推了家宴。
未央宫，是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六岁前的记忆，随着熟悉的环境，默默浮现在她脑海中，院子里落了厚厚的积雪，她捧着暖泡子坐在石桌旁，这里是母亲与父亲陪她玩耍的地方，朱哲琰还算念旧，叫人把这里收拾出来。
老太后于一个月前薨世，就在听闻净尘圆寂之后，徐简生说，净尘圆寂之前，朱哲琰去看过他，徐简生说的时候，李乘歌没有反应。
“姐儿——”
“别说了。”徐简生默然，那日李乘歌见老太后时，老太后眼角湿润，拉着她的手不想放她离开，余霜守在外头，徐简生就站在一边，他瞧着李乘歌默默俯身面无表情地在老太后耳边说：“皇祖母，别急，我会送他与您团圆。”说完，注视着老太后浑浊惊恐的目光扯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徐简生的心，被一只手揉搓的皱皱巴巴，她的姐儿，那个直率慈悲的李乘歌走远了。那个小太监放她出了宫，回来后，就被朱哲琰下令杖毙，当着李乘歌的面，是徐简生执行的。
李乘歌瞧着小太监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心中徒生快意，她的一举一动，这名小太监事无巨细全数禀报给朱哲琰，这等吃里扒外的人留不得，可她面上却装作痛心疾首，她想，这就是皇家与生俱来的天赋吧，善于伪装。
打那之后，她哪也不去，待在自己宫里，除了练剑便是盯着天空发呆。
宫人掌灯见她坐在冰天雪地漆黑的院中，吓得连忙跪下：“殿下，您的身子——”
“无妨，有什么事。”李乘歌掩住口鼻，沁凉的空气钻进她的喉咙，止不住咳嗽。
“余尚宫求见。”“不见。”李乘歌拢了拢衣领，站起身，慢悠悠地在雪地里踩着，发出“吱咯吱咯”的声音，她双脚跳到一边，雪地上出现一朵八瓣的花朵。
“余尚宫说，她有您想知道的消息。”
李乘歌怔了怔：“传。”
余霜穿的色浅，雪夜中倒是不显身影，“殿下，奴婢今日是来与您告别的。”余霜俯身冲拳拜了拜，那是江湖上的礼数。
李乘歌漫不经心抬起眼眸，“怎麽，余尚宫等不及要走？他现在没空管你，你的命还稳妥着。”
余霜抬起头，李乘歌面色苍白，眼底蒙了一层寒霜，这皇宫与她仿佛是千年寒潭般，将她淹没，余尚宫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奉上，说：“奴婢前来，是要将这一封信交给您，以后，上京就再也没有余霜这号人了。”
李乘歌迟疑地接过信，展开，读着读着，面上的冰层渐渐化开，“你就是替她传消息的人？”甚至有些激动，花袭月一走便是好几个月，连封信都没有，自己也递不出消息，所有的消息，都是数月前时镜夷同她说的，可如今，时镜夷也不在上京，即便在，自己也出不去。
“圣上在大理寺安插了自己的人手，所有递进宫的消息，都是经他一人之手，这一封，是史丹那边的商队，带过来的。”
余霜是云隐派的人，她有功夫在身上，与其说她是太后身边的女官，不如说是太后的护卫。
信上说，花袭月住在楼云初府上，叫她不必担心，只有只言片语。
李乘歌鼻子一酸，咬牙道：“真没良心！真没良心！这个王八蛋！”说着将信撕成碎片，信里一句问候都没有，仿佛只是通知她自己在哪一般敷衍。
余霜心有不忍，动了动嘴唇，说：“殿下，奴婢听送信的商队说，月姑娘这一路走的十分凶险，被人追杀，险些丧命，楼小将军发现她时，只剩一口气了，她还疯了几个月。。”
“谁？！谁要杀她？！”李乘歌很是激动，余霜摇了摇头，“恐怕月姑娘以为您在宫中一切安好，却不知。。。”
却不知李乘歌如今囚禁在金丝笼中，身不由己。
李乘歌偏头，咽下眼泪，整了整面容说：“姑姑，今日陛下设宴，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你快些走吧，假如。。你出去了，请帮我捎一封信给她，告诉她我一切安好，不必挂怀，也。。。不要再回来了。”
余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脱口而出：“殿下，不如你同我一起走？”
李乘歌似笑非笑，摇摇头，朱哲琰以为她出不去？她只是没打算走罢了。
这盘棋还没下完，执棋人以为李乘歌还是他手中的棋子，却不知，在时镜夷暴露身份后，背后的棋手已然浮出水面，这个人，就是李长春。
他在缔造另一场‘京龙之变’。
与渊国联姻的事，是李乘歌自己提的，朱哲琰应允得很痛快，这些时日，李乘歌初露锋芒，帮着张之年整理旧案，挖出一众蠹官，朝中已有风言风语，说李乘歌隐有辅国之相，若是男子，当有雷霆万钧之姿。
朱哲琰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段玉裁谋反之时，她于殿前手起刀落了结霍念时，朱哲琰虽不愿承认，但李乘歌绝非池中之物，不好杀，也不好留了，恰好她自请联姻，正中朱哲琰下怀。
余霜走后，李乘歌蹲在地上，把撕碎的信，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在桌子上拼好，又看了几遍，恍惚间，她听见花袭月欢快地叫她：“乘歌，乘歌你快来看，”花袭月带她爬上树看鹤舞，“乘歌你快吃啊，可好吃了，”往她嘴里塞乳扇酥，“乘歌，乘歌你别生气好不好，”耍赖般晃着她的手臂，她好想见到花袭月！问问她怎么这么狠心把她一个人丢在皇宫里！
***
“阿嚏！”花袭月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我说什么来着，坐在风口可不是要着凉？”楼云初有些埋怨道，花袭月满不在乎揉了揉鼻子：“肯定是乘歌那家伙在骂我，骂我没良心，不去看她，”说着她撇撇嘴：“她倒是自己来找我啊，她现在身份尊贵，要什么有什么，怕是吃不住长途跋涉的苦了。”
“扑哧”楼云初笑出声：“乘歌当初叫你留在宫里，你不肯，如今倒是埋怨上了。”转念一想，“不留也好，省得我再去大黎寻你，我可不喜欢上京，乱哄哄的，也没什么好吃的。。”说着说着，他瞧花袭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眸子一闪一闪，调皮道：“你去寻我做什么？”
楼云初皱了皱鼻子，耳根红了，喏声说：“寻你。。寻你玩，寻你喝酒。”
花袭月哼笑一声，她就是喜欢逗楼云初玩，瞧他一个小将军逗两句便脸红，甚是有趣。
楼云初跟着憨笑，他想，过了冬天，灭了赤沙兵，便娶了花袭月，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楼云初走后，花袭月盘腿坐在床上调息，这几个月楼云初将她养得好，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内息渐渐稳下来，流水一般地补药，补的她大冬天流鼻血，她心想，这一身武功，不练就不练了吧，血海深仇已经报了，阿父阿姐九泉之下也能安息，只待开春了，偷偷回去看看李乘歌和师父。
晨晖说金州反了，叶世聪受了伏击，朝廷该是重用叶枕舟的时候，她有些担心叶枕舟，她对叶枕舟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那般的无情冷漠，他二人相互扶持数十年，不知叶枕舟当时该有多难过。
次日，花袭月同楼云初商量，想去一趟金州，“不成！”楼云初甚至没听她把话讲完，很是激动地否决了，楼云初对她说话从未这般硬气。
花袭月怔了怔：“阿初，”她放软语气：“师兄与我情同手足，如今金州反了，我很担心他。”
楼云初面色不豫，任凭花袭月晃着他的手臂，一动不动，梗着脖子不看她，花袭月急了：“楼云初！给你脸了？你给好好说话！”
楼云初窝囊地低头看她，又生气又不敢不听她的话，“过完年，我要上战场了，不能陪你去，你如今这般，万一遇到危险该如何？！”
花袭月抿唇嬉笑，“那你把展策给我，我带他去，让他看着我，总行了吧。”
楼云初被戳中心事，尴尬的找补说：“我不是，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他怕花袭月走了不回来。
花袭月咯咯笑起来，抬手朝他前额弹了一下，说：“真傻，我还等着蓝花楹开花呢。”
蓝花楹三月开花，楼云初捂着前额，很是不情愿地点点头。
过完十五，楼云初带着大军出发，只盼着这场战事早些结束。
送楼云初出征这一日，楼云野同凉也来了，楼云野指着楼云初耳朵上的坠子，“那玩意，是你给他打的？”花袭月得意地点头：“可不是嘛，是不是显得你阿兄可俊俏了。”
楼云野“戚”了一声：“哪有男子戴月牙耳坠的，娘不叽叽地，还是鸽血红。”
“夫人要是为我打，我也戴。”凉也凑上前，插了一句，楼云野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连耳洞不敢打，戴什么耳坠。”
凉也讪讪地，小声嘀咕着：“那么粗一根针，看着就吓人，夫人是成心让我受罪。”
“欸，你个。。。”楼云野抬手做势要打，凉也缩着脖子躲在花袭月身后，探出半张脸还不忘卖乖说：“夫人仔细手。”
花袭月瞧凉也一副好欺负的模样笑地前仰后合，想来，楼云野过得不错。
楼云初提起缰绳，马儿长鸣嘶吼，他看着花袭月，朗声说：“等我回来！”鞭子一甩，尘土飞扬，迎着朝阳奔去。
“你躲远些，我要同阿月说悄悄话。”待大部队一走，楼云野轰走了凉也，二人牵着马，往城里走，路上楼云野几次看向花袭月，动了动唇，又作罢。
“嗳，有话便讲，怎得嫁作人妇扭捏起来了。”
楼云野面上有些为难，蹙眉思忖半晌，“啧，”了一声，“哎呀，我知道阿兄知道若我同你说了，他一定会不高兴，可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瞒着你。”
花袭月脚下一顿，好奇起来，楼云野东张西望，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时镜夷还活着。”
花袭月面无波澜，她以为花袭月没听见，又说：“哎呀，我说时镜夷还活着。”
“我知道。”花袭月淡淡地回了一句，看着远处，以时镜夷的功夫，那一箭不足以要他性命，就像当初，他没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一般。
“那你。。。”轮到楼云野诧异了，她看得出花袭月与时镜夷的关系非同一般，楼云初也是悄悄摸摸同叶枕舟打听过，得知他二人原来是青梅竹马，似乎已然两情相悦，楼云初这才作罢。
“阿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先别说，让我自己想。”
“可是，我阿兄——”楼云野有些急，脸涨得通红，“你不能辜负我阿兄啊！”
花袭月低着头，晃着手里的鞭子，抬头笑了，说：“谁说我要辜负你阿兄了？”
一生只爱一个人是一件幸运的事，但不是人人都能这么幸运，又没有人说，一生只能爱一个人。
人生啊，该是观我往旧，同我仰春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