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椒舒院。
花袭月行至门外楼,思忖片刻,想这时镜夷诡诈,保不齐给她来个瓮中捉鳖,她孤身一人,没有胜算。便仔仔细细绕楼兜了一圈,约莫半炷香时间才踏进椒舒院。
这椒舒院与簪花楼,一个上京一个下京,是并称大黎双绝的瓦子,无非还是那些戏样儿:傀儡戏,鼓子词,舞璇,唱戏的,杂耍的。
不同于下京鬼市,这的戏子演家子身着华服,配饰讲究,若是在大街上碰见了,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姐官眷。
而此时,院内气氛正热闹。原来是名震京城的花魁琴扶子今日得贵人打赏,破例加了一场。
琴扶子乃流民,原籍不详,樊妈妈以二两银子在骡市口将买她回来,专门花了大价钱请宫里的乐师调教,请了出宫的嬷嬷教规矩。
上京人人都说樊妈妈慧眼识珠,那琴扶子生得明艳动人,腰若流执素,耳著翡翠铛,仿佛广寒宫仙子,加上抚得一手好琴,当真是人间绝色。
多少达官贵人为了一睹芳容,不惜一掷千金,只为了听她奏一曲,但她也不是谁人都请得动的主。
花袭月虽未见识过,但这响当当的名号,却也早有耳闻。
她立于人群中,见那琴扶子,面纱半遮面,着一身碧色纱绫,翡翠珠钗随她抚琴微微摇晃,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似山涧清泉空灵婉转,悠悠泛音。
一曲落。
堂内鸦雀无声,宾客似是依旧沉静在那空谷山涧中。
直到琴扶子起身谢礼,不知谁人带头大喝一声“好!”堂内这才有了反应,掌声雷动不绝于耳。
花袭月意犹未尽正打算上楼寻时镜夷,却被一阵骚乱吸引了注意力。
原是一位宾客吃多了酒,被同伴怂恿,非要去揭那琴扶子的面纱。
花袭月抱着胳膊看起热闹,她也想知道,那副面纱下的容颜,是否当真配得起“绝色”二字。
眼看那人揪住琴扶子衣角,爪子伸到琴扶子脸前,琴扶子花容失色,连连往后躲,忽然“咻”的一声,一盏琉璃杯不偏不倚砸中醉汉的后庭。
醉汉“哎哟”一声,摔了个狗吃屎,秽语脱口而出:
“哪个不长眼的敢动你爷爷?!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们官爷打赏,才有了琴姑娘第二场,你跟着占便宜就罢了,怎的这么不知好歹得寸进尺?”
这声音从花袭月头顶飘来,花袭月抬脸一看,与那说话人正好对上。
“喂!那个看热闹的,你没正经事吗?让我们家小爷好等!”
“你算是哪门子——”
花袭月话没说完,那醉汉见二楼说话的是个书童打扮少年,立马起身骂骂咧咧往楼上冲。
刚踏上几步,也不知怎的,那楼梯似是淋了蜡水,滑不溜脚,那醉汉一个猛子朝前栽去。
醉汉不信邪,稍作调息又冲了上去,结果依旧栽在方才的地方。
再起身时,额头肿起一个大包,鼻孔流出两道子血。
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那醉汉大庭广众之下出了糗,恼羞成怒,转脸见花袭月指着他笑得花枝招展,又瞧见刚刚那书童似与她相识,顿时恼羞成怒,调转目标,扑向花袭月。
花袭月见这架势,骂了一句:“狗东西!讨你姑奶奶打!”
抄起桌子上的酒壶灌上几口,从怀中摸出一个火篦子,待那醉汉靠近,对着他一喷,一道火雾小扇直冲那醉汉面门,霎时间,那醉汉颅顶见了火光,灼得醉汉哇哇大叫,宾客慌作一团,慌忙拿帘布裹住使力拍打。
“哎哟!小姑奶奶,你这是要做甚!引得官府来,妈妈我还怎么做生意?!”
一个打扮姹紫嫣红珠光宝气的婆子,急匆匆地唤人将那醉汉送出去,还不忘塞上几锭银子叫小厮找个大夫替他瞧瞧。
花袭月一听这话不乐意了:
“你这婆子,怎寻我的不是,没瞧见那赖汉冲我来的吗?”
“哎呦!真是!姑娘家家的怎的这样心狠手辣!哎哟,这可怎么办才好!”
那婆子不听她分辩,急得手帕甩来甩去,脚底兜来兜去。
“樊妈妈,无妨,让她上来。”
樊妈妈听到这句话,才松了眉头,换上副谄媚的表情:
“得!有小官爷这句话,妈妈我就放心了!那……一会我让琴姑娘上去伺候啊!”
说完,瞪了一眼花袭月扭着屁股走了。
花袭月心中冷笑,这时镜夷看似一本正经,看来倒是这椒舒院常客,还是能请得动花魁的贵客!
花袭月刚准备上楼,想起那醉汉的丑态,眼珠一转,脚尖用力一点,飞身上了二楼,落在那书童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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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诶!你刚那个,就那个怎么弄的?”
那少年书童兴奋地用手在花袭月脸前比划。
“不是得有特殊的火篦子才能喷出来吗?你快告诉我!”
“阿荆!”
房中一声低沉的叫喊,那名唤作阿荆的书童面色一紧,不敢言语。
花袭月勾唇一笑,推门而入。
待她进入,阿荆将房门掩住,立在门外。
“你们诏国人,都是如此不守时吗?”
花袭月见时镜夷半倚在塌上,手里托着个暖泡子,一身湖色绸缎贴里,腰间挂了一枚袖珍玉雕三尺桐。
很是附庸风雅。
花袭月也不见外,抬腿坐上另一边,抓起桌上的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倒也不是,单单是我不守时罢了。”
时镜夷听她大大方方认下,只觉好笑,将手中的暖泡子朝案上一撂:
“你托李乘歌约我出来所为何事?”
花袭月一听这话,心下发觉不对劲,这时镜夷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当下稳了稳心神,面不改色反问道:
“当然是交易,难道小官爷忘了?”
“哦?我跟你?能有什么交易?”
说罢,挑着一侧眉头饶有兴趣地盯着花袭月。
花袭月被他盯得心下惴然,怕是这时镜夷要耍什么花招,随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我怀里的东西,小官爷不要了?”
时镜夷哼笑一声:
“哦~花公子指的是那颗药丸吧,那个呀,没什么稀奇的,我已经让祝药头又做了几颗出来,你喜欢就留着吧!”
时镜夷仔细瞧着花袭月的神色,似乎在等着瞧一场好戏。
只见花袭月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不急不徐送到嘴边,顿了下:
“嘶~那祝药头再神通广大,砗磲可不是寻常之物,中原怕是也难寻,得费些时日,或许数月?”
说罢,得意地勾了勾唇角,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啪”地一声将杯盏倒扣在桌上:
“既然小官爷不需要,那这笔交易我便找其他人来做吧!比如,那些猜测李长春还在人世的老官爷们。”
听到“李长春”三个字,时镜夷眉头一紧,袖子一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桌上的琉璃盏挥了出去,凌风之势,直逼花袭月面门。
花袭月闪身躲过,一只手将案几抽起,捏住一角甩过去,趁时镜夷接案的空当,将他塌下的靴子掠身抢去,顺手推开后窗丢了出去。
刚将案几接下摆正的时镜夷,没料到她这一手,竟一时怔住!
花袭月拍手大笑:
“小顽童,打赤脚,蛇虫鼠蚁都来咬!”
时镜夷眉头一拧,心下生出一丝烦躁:什么乱七八糟的!该不是她花袭月自己编的话谣子。
他哪里知道,花袭月小时候最喜欢打赤脚,偏偏诏国蛇虫鼠蚁多,花婆总怕她一不留神被什么毒物咬了,才编出这话谣子吓唬她。
花袭月见他轻叹一口气,坐得端正,似是不会再有动作,收起嘻笑,坐回塌上,正色道:
“那药丸,我可以给你,但有一个人你要还我。”
时镜夷不用问,便知道她说的人是三日前带回大理寺的诏国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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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恰逢大理寺几个伙计在街上盘查花袭月踪影,却见那诏国婆子打扮怪异,嘴里嘀嘀咕咕,行迹十分可疑,当下便扣住带了回去。
时镜夷起先还怪手下当街胡乱拿人,后来伙计说那婆子嘴里念叨过“月儿”这个名字,细细一想,觉得这婆子或许与那花袭月有关系,让人关在牢里不得用刑,不得苛待。
没想到,今日一大早,李乘歌却出现在大理寺门口。
这李乘歌,似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明明官复原职,却不上任,原本来往各司也不会有人阻拦,偏偏差人通报请他出来讲话。
见着面不先说来意,使了眼色屏开阿荆,带着他绕进滴水巷,四处扫过才开口说替花袭月约他见面的事。
时镜夷当时还在疑惑,怎的这李乘歌替花袭月办起事来了,难不成这官彻底不想做了?
可交代完,李乘歌撂下一句:
“时少卿看着办,花袭月这案子六扇门可办不清楚,要抓要放,全凭大理寺的意思。”
时镜夷这才明白,原来这李乘歌是料定这六扇门查不了花袭月牵扯的案子,也不敢查。
倒也算卖了个人情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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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镜夷嘴角一勾,沉下眸子对花袭月道:
“可以,但这笔交易要加码,你说的没错,那砗磲是不好寻,但本官有的是路子,不过是费些功夫,你帮我做件事,事成我便把人完好无损地交给你。”
“何事?”
“城南姜家,姜老爷书房里,有一本我需要的账本,你替我寻来。”
“寻?明明是替你偷!那姜老爷可是那上京最大的盐商?”
时镜夷微微颔首。
“天妖!你当我是鬼魅?!来无影去无踪?诺大个宅子,别说绕开那些家丁,即便神不知鬼不觉,我又怎会知道他的书房在哪里?是哪本册子?”
时镜夷面无表情睨她:
“上京第一女飞贼,大内都闯得,区区一个姜府,怕了?”
可大内是有人为她引路的!
花袭月冷笑一声:“小官爷的交易不是交易,是要命吧!”
花袭月心知肚明,偷得出,交易作不作数还不知道,若偷不出,命丢在里面跟他时镜夷也毫无关系。
“罢了,这交易我还是跟其他人做吧!”
说完起身准备离开,却不想忽觉一阵乏力,摇晃几下又倒回塌上。
花袭月心下疑惑,怎么好端端的使不出劲,余光瞥见案几上端端正正的酒壶,从刚刚进门,他时镜夷就没碰过桌上的酒!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表面佯装若无其事,冷笑道:
“呵!堂堂大理寺少卿,做这等下药的鬼祟,也不怕传出去叫人笑话!”
时镜夷嘴角扯出一丝狡诈的笑意:
“堂堂大理寺少卿,又不是什么堂堂正人君子,你下得了药,我自然也可以,放心,不是什么毒药,过一个时辰就恢复了,但……也仅够你使轻功的,若你用内力与人缠斗,怕是连个下品也不如,事成,解药和人一并交换,三日为限。”
“好歹毒!他这是怕我节外生枝迁出无端是非!”花袭月心中暗自懊恼自己防漏了一手。
原以为这时镜夷不耻于这些江湖诡计,到底是自己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