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咚——咚!一慢一快,连敲三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落更了。
李乘歌肘撑在桌子上,脸朝着大门,这个姿势已经保持许久了,剪了三回烛心,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逐渐没了耐心,白日那场血腥历历在目,夺了她的胃口,现下倒是有些饿了。刚起身,便听到动静,立马抽出剑,只听“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进屋中,她提剑一挑,挑穿一个油纸包,油纸包破了洞,登时奶香四溢,弥漫开来。
“嘻嘻,反应倒是机敏,快瞧瞧,别撒出来了。”
花袭月闪进来,很是欢快。
“怎么,见到我不高兴?皱眉做什么?我可是乐意见你的。”
她也不管李乘歌什么态度,坐下便拆了油纸包: “这可是我特地从鬼市带来的,你尝尝,别地儿可没有。”
李乘歌着实被乳扇酥引得吞了吞口水,捏起一块往嘴里送。鼓着腮帮子说: “你快走吧,今夜我约了时镜夷,一会子撞见,保不齐他要做什么。”
花袭月莞尔一笑,手肘撑着脸颊得意地说: “这么紧张我?”
李乘歌无心与她闲话,牵住她的腕子,朝门外推去。
“怕什么,花婆已经回去了,他手里又没我把柄,打架不一定谁输呢。”花袭月一手勾住门框,一手拖着李乘歌,一副无赖相。
李乘歌倏然松手,愠色上脸: “我三番两次放你走,已经是玩忽职守,违背原则,你怎的还这般不知深浅,非要我撕破脸皮捉你归案吗?”
“哦,好嘛,人家只是想来谢谢你,你瞧你,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说罢,瘪着嘴,可怜兮兮望着李乘歌,见李乘歌不为所动,叹了口气: “算了,你忙吧,姜府出了那么大事,私设赌坊,还草菅人命,也不知谁人替他背后撑腰,这一桩桩一件件得砍几次头啊!你可有得忙了。”
李乘歌一听,拾起桌上的乳扇酥朝花袭月砸去: “你有话便说!别成天给我下套!”
花袭月抬手接了顺手塞进嘴里,有些得意,见李乘歌恼了,收起嬉笑,正色道:
“那日,我在姜谌书房发现一间密室,是一间赌坊,那本册子就是在那找到的,还有这张叶子牌,或许对你要查的事情有帮助,但我今日来还有其他的事情想拜托你。”
于是,花袭月便将自己如何被杏儿父母搭救,如何答应老两口帮忙探望杏儿,以及杏儿遭遇悉数告之。
“杏儿那个孩子。。才出生几个月,还没断奶呢,姜家大祸临头,谁又顾得上她,不如。。。”花袭月顿了顿,狐疑道: “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李乘歌哂笑一声: “没什么,我当你只会杀人。”
“咚!咚!” ——“咚!咚!”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送走花袭月已经是二更天了,他时镜夷应是不来了。或许,自己猜错了。
李乘歌摩挲着花袭月留下的叶子牌,是人骨所制,她说姜家私设赌坊,那得是何等大胆的赌徒使得这人骨赌牌。
“小官爷,”阿荆垂手立在桌几旁: “有了那本账册,再不济也可以还齐大人清白啊,咱真不去吗?”
“不去。”时镜夷没有抬头,段玉裁要动齐亮那一刻起,时镜夷便叫阿荆通知齐亮不论用什么法子,去椒舒院闹一通,人进了六扇门拖一拖总好过直接让监卫署带走,可谁知,六扇门薛义是个没种的孬货,由着监卫署把人带走,现在再去,无异于告诉李乘歌,他要保齐亮,让李乘歌知道齐亮是他的人,保不齐让她拿去做文章。
“可齐大人那身子骨受得住吗,监卫署那帮狗,个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万一。。。”
万一齐亮死在监卫署,就当是成全他的臣心了,打他担了巡盐御史的差起,时镜夷就告诫过他,这个肥差,做得好是荆棘密布,做不好是万丈深渊,他齐亮腰板挺得直,硬着气说要做大黎清官,才对得起李长春的提点,清官做到头,不是进染缸,就是下火狱,他正好到火狱走一遭,自己掂量。
***
从李乘歌那出来,花袭月一路哼着小曲回了簪花楼,戏台子下,坐着一名男子,跟着台上的戏微微晃头,玉笛敲着手心打节拍,沉迷其中。
“师兄,这出戏听了几遍了,不腻吗?”花袭月一屁股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倒了一盏茶,一口灌下去。
叶枕舟偏头看她,笑着说:
“阿月是不爱看戏,这出‘桃花扇’甚是妙,讲的是——”
“师兄,那叶子牌,当真不会让她瞧出端倪吗?呸,呸。”她吐出些茶叶。
以假乱真是叶枕舟的绝活,仅凭花袭月的描述,便做出数张一模一样的,那骨嘛,自是取了姜家小杂种的,如今姜家灵堂停的是一具枉死在鬼河的孩童。
“她又没瞧过原本的,事发之时,谁会仔细打眼儿呢?”叶枕舟提了茶壶又添了一盏,用盖子把茶叶撇到茶碟边上,推给她。
这倒是,花袭月点点头,自花袭月闹过姜府后,叶枕舟便循着她的描述探了一回姜府,可那间赌坊已然处理干净,时间仓促,只得做了偷梁换柱的打算。
“噗嗤”花袭月笑出声,叶枕舟饶有兴致盯着她: “怎的,见李姑娘就这么开心。”
花袭月双腿一抬,蹲踩在椅子上说: “她若是从兰园里掘出一具髌骨缺了一块的尸骨,指不定在心里骂我心狠手辣呢。”
叶枕舟笑了,以李乘歌的本事,不难发现,尸体是新鲜的。
“对了,姜家的事,你还插手吗?”
花袭月推开桌上的果壳,手指蘸着茶水写下三个字——汪纪纲。
叶枕舟双眼微合,想起半年前,她说起遇见秦若的事。
半年前,花袭月偶然看见吕家小姐典当丝帕,认出那丝帕的针脚,寻至吕家得以与秦若相认,秦若原是孔家的绣娘,孔家遭难前,她被孔佳良遣散,回了娘家,不过几日,听得上京风云巨变,这才想起之前见过一个人。
秦若说那日来找养父的人虽穿着常服,可脚下却是一双登云靴,那样式她不会记错,她的阿娘是宫里的绣官,大内侍卫穿的就是那种样式的靴子。
原本,花袭月并未深思,大内侍卫如云,仅通过一双登云靴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并未放在心上。
后听李乘歌提起汪纪纲,原本是东华门侍卫,却在京龙之变后成了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近几年又任职监卫署总指挥,多年胆大妄为,肆无忌惮,当今圣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中缘由,恐怕深了。
叶枕舟凝神盯着桌上那摊模糊的水渍,眉尾一挑,说:“阿月,你信李姑娘吗?”
花袭月不知他何意,替他添了一盏茶,身子向他靠了靠。
“既是如此,我不妨大胆推测一下。”
“若当年之事,汪纪纲参与其中,此人本事不大,却会察言观色,那么,如此天衣无缝的局又是谁做的?当今陛下是个杀伐果断的,但断然不是善谋的,那大黎第一相,你可有所听闻?”
花袭月点头: “功高盖主,死于非命。”
叶枕舟摇头: “我虽未入仕,但生在将门耳濡目染,朝堂之事,却也略有见解,与其说,是皇帝容不下他,不如说,是右相笑到了最后。”
大黎以左为尊,左相李长春是两朝元老,朱启明对他极为尊重,让他兼师授业朱启文,朱启天。朱启明死后,朱启文登基,李长春辅政,当时他已经是左相了,生无可升,启文帝曾一度要认他做“亚父”,李长春虽说是拒绝了,可太后听闻痛骂了朱启文一顿,没多久就将当时还是在内阁的段玉裁拔擢成了右相,二人在朝堂时常意见相左,段玉裁攀着太后,朱启文又是好拿捏的,不敢拂了太后的意思,渐渐地,李长春在朝堂上势单力薄,直到惊龙事变发生后,朱启天登基,李长春干脆递了辞呈告老还乡,朱启天万般挽留,可李长春去意已决,最后就如传闻般,死于归乡途中。
“啊。。”花袭月眸子闪烁,理了理个中关系: “师兄的意思。。。段玉裁?”这李乘歌又是段玉裁的义女,多年耳濡目染,只怕沾染上什么,一时半会瞧不出她的城府。
“难怪,师兄要问我信不信她。”
叶枕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顿了片刻: “你本也不全然信她吧,那叶子牌不过是你引她查汪纪纲的手段。”
“呵呵,师兄是懂我的,她查姜府,就会查汪纪纲,会不会揪出更大的老虎,全凭她的本事,哦,不,凭她素来自持的法度。”
话音刚落,花袭月腰间一紧,两条小细胳膊伸了过来。
“月姐姐!月姐姐!你何时带我们去玩啊!”
“这么晚还不睡,当心夜里尿床。”花袭月笑得温柔,拉过身后两条小细胳膊。
小姑娘梳着两个花苞髻,小脸胖嘟嘟,泛着红晕,活脱脱一个从年画里走出来的胖娃娃。
“小狸子,他们都睡了,你为何还不睡?”
叶枕舟无奈摇摇头,自己带回来五个孩童,花袭月起了五个名字:小狸,小鸽,小鱼,小狗,小狍。按她的话来讲,贱名,好活,命长。
好容易哄走了小狸子,叶枕舟开口说: “师父那边,我已经去过信了,你打算何时让他们动身?”
花袭月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很是不怀好意。
“师兄,你是个有文化的,编首童谣来吧,让小狸子他们这两日多去街上唱唱。”
“哦?阿月打算。。。”
“呵,狗咬狗的好戏可不多见,比‘桃花扇’精彩。”
***
戏散了,花袭月伸了个懒腰: “阿婆呢?”
叶枕舟抬起玉笛指了指厨房: “花婆进去一个时辰了,不知忙活些什么。”
花袭月抿嘴一笑,跳下椅子,猫着腰钻进厨房。
一个老妪弓腰盯着灶上的瓮子,里面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老妪左手持勺,右手掂罐,罐子倾一倾,撒出些白色粒子,她搅一搅,舀一勺,吹一吹,抿一口。
嘴里絮叨着: “不成,不够甜。”
花袭月咧嘴一笑,悄然环住老妪的腰,惊得老妪手一抖,汤溅出几滴。
“哎哟!小祖宗!仔细点,别烫着你!”
“嘻嘻,阿婆再尝下去,都要尝没了。”
花婆转身假嗔,推了她一把: “去,你让那个叶家儿郎看住我,自己倒是跑出去野,小没良心的。”
说着盛了一碗糖水,放在嘴边吹了吹,花袭月刚要接,花婆打开她的手,径自端去桌上坐下。
花袭月乖乖身在后头,抿着嘴唇: “哎哟,阿婆~您不知道,您不见那几天,我差点掀翻整个上京!”说罢,赖皮一样俯在花婆双膝上,两只手伸到底下替花婆捏着腿: “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花婆无奈叹气,轻轻拍她的后脑: “别装了,起来喝糖水,凉了就不好喝了。”
膝上发出一声嬉笑,花袭月倏然直起身子,捏住汤勺搅了几下,送进嘴里,甜,真的甜,甜到她的心窝。
花婆的八宝糖水,花袭月从小喝到大,入了云隐派师父不让花婆陪着,花婆干脆住在山脚下,隔三岔五偷偷煲好送上山,好些食材山脚下没有,为着她要喝,花婆常常跑去几十里开外的镇子上买,若母亲在世,也是这般宠自己吧,花袭月想着,喃喃问道:
“阿婆,我的亲生父亲真的是病死的吗?”
屋内只听得汤匙搅动的叮当声。
“病死的,药石无医。”
不知为何,花袭月只觉阿婆语气冷漠带了些许怨气。
或许,自己的亲生父亲当真不是个好夫君,自打她出生,就没见过父亲,也怨不了阿婆是这般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