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停在簪花楼后门,有一年长女性迎了上来,掀开帘子一瞧,大惊失色:
“小爷,月姑娘这是?”
叶枕舟未作解释,只是吩咐她去寻祝药头来。
一炷香功夫,一驼背小老儿肩挎药箱的老头进了厢房。
他先是瞧了瞧花袭月的面色,再看那肩头的伤口,沉吟片刻:
“不碍事,敢问姑娘是否服了什么药?”
李乘歌心中一惊:
“服了一颗攒聚丹,那丹药有聚气凝神之功效,难不成对她有损?”
“非也非也,月姑娘体内真气乱窜,加上这伤,恐怕筋脉损伤。小老方才搭脉,觉出月姑娘虽看似内里紊乱,可那两股真气却慢慢交汇,并无排斥,甚至渐行恢复,只需处理肩头的伤,静心调理便可无碍。”
听了这话,李乘歌与叶枕舟才松了口气。
待那祝药头离开,叶枕舟拱手一揖,面色诚恳:
“多谢李姑娘搭救及时,日后若有用得着叶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李乘歌微微颔首,她不过是阴差阳错罢了,若是知道时镜夷下了药,她断不敢轻易喂她旁的丹药。
花袭月服了汤药,昏昏睡去。
趁这功夫,叶枕舟将他所知悉数告之,螺市口孩童,鬼河枉死骨,他知晓的并不比李乘歌多。
俩人只得等花袭月清醒,忽然间,李乘歌目光落在叶枕舟手中的册子上:
“叶公子可否借账册一瞧。”
“哦,请便。”
李乘歌翻着那本叫做“天焦”的册子,越往后翻心越沉。上面记录着大黎建国以来每一笔盐务运输,大部分为水运,运往多国,数额庞大。可李乘歌记得,过去几年海运常遇水寇,损失不计其数,上缴盐税少之又少,如今这笔盈利却占到盐税三成!
见她脸色有异,叶枕舟心中猜出个七八分,或与段玉裁有关,只碍于她与段玉裁的关系,不知其立场无法明说。
“那册子写了什么?”
一边花袭月转醒,见李乘歌盯着册子眉心紧锁。
“姜家历年走私盐务的详录。”
她知李乘歌有意隐瞒细节,那姜家即便本领再大,敢与漕帮狼狈为奸,可那出海的盐引总需要官府层层审批,谁有这般本事欺上瞒下做得滴水不漏。
想来这事与自己无关便也不追问,只道是时镜夷要的这本册子定能搅起朝堂腥风血雨,为他的仕途再添一笔政绩。
可她不知,李乘歌并不打算将这本册子交予时镜夷,而是另有打算。
但此处花袭月地盘,她不好明抢,只得说出了另一件事,意图博得花袭月信任。
“你们可知杵击案?”
“当年立储风波满城皆知,已故太子与三皇子的储位之争在朝堂卷起轩然大波,此事连着下狱几位阁臣,一时甚嚣尘上。最终当今陛下难压众议,立长为太子。”
“不错,我早年在督察院任职,此事我再清楚不过,那已故太子不过是被殃及池鱼罢了,本无争储之心,却被推至风口浪尖,不过一年便在担惊受怕中病死。”
“当了太子还有什么可怕的?如此胆小如鼠,若以后当真继位,只怕你们大黎也要亡在他手里。”
花袭月语中极尽戏谑,撑起身子,靠在床头。
李乘歌定了定神色,将此事娓娓道来。
***
启天四十六年,五月初四晚,刚过亥时,有个手持铁杵的汉子,悄悄潜入三皇子居住的慈安宫,并将守卫的内侍用铁杵击伤,闯入前殿檐下。
被其他内侍捉住,当即交给当时还是驻守东华门的守卫指挥使汪纪纲,由他们将犯人暂行关押。
三皇子朱哲钰受到惊吓,连夜将此事向启天帝奏明。启天帝命人将犯人移交大理寺受审,当时的时镜夷还未坐到少卿的位子,只是个司直,涉及皇家重案,无权插手审理。
奏闻审讯情况扑朔迷离,那人名叫武烈,是西夜族,为复仇进宫行刺,交代间语无伦次,黑白颠倒,疯疯癫癫。不得已,大理寺上了重刑,那人一口咬定只为复仇,随即咬舌自尽。
启天帝大怒,下令将宫内西夜族舞姬乐师全数绞杀。
犯人已死,看似成了一桩悬案。
但朝堂谁人不疑,慈安宫凭空出现一名西夜人,手持铁杵明晃晃入宫行刺,连皇子一根寒毛都没碰到便被拿下,岂知不是那位做了一出好戏,借此得圣上垂怜,将祸水东引。
无人不知启天帝偏爱三皇子,三皇子乃朱启天最宠爱的郑妃所生,启天帝迟迟不立储,皆因大皇子生母乃是一名随幸的宫女,打出生便无半分宠爱,若不是他乃第一个皇子,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恐难立足。
可他毕竟是长子,大黎自建朝以来,遵循旧律,立长不立幼。
虽不得圣心,却得了一众老臣拥护,甚至太后有意无意在朱启天耳边提起长幼有序之类。
朱启天本就因着立嗣之事不堪烦扰,原想拖着,不想出了杵击案这场乱子。
登时,立储风波再起,以解元为首,联合几位阁老纷纷上奏,一请早日立储,二请彻查杵击案,以免再起争端。
一时间朝堂每日奏章皆与立储有关,有云:一日不立储,诸如此类的事件将屡屡不绝,动摇朝纲。
眼瞧,这场风雨波及自己,朱哲琦惶惶不安。
这后宫只有三位皇子,二皇子是个跛子,无力争储,世人皆知,只剩自己与老三,明面上看,此事怎么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便于隔日清晨早朝跪于朝天殿外,想替自己分辩一二。
解元见当朝大皇子因莫须有的猜测,陷于洪流之中惴惴不安,便心中不平,仗着自己元老的身份在堂上暗指慈安宫那位与侍卫里应外合,借刀杀人。
其他几位阁老纷纷表态附议。
朝臣似是商议过一般,每日奏章无外是两件事:立储,杵击案。边疆战报,地方税务,统统压在立嗣奏章之后,启天帝被搅扰得不胜其烦,最终难排众意,立朱哲琦为太子。
本以为,既未酿成大祸,此事就可揭过。
不料解元不依不饶,声称,杵击案真相不明,太子之位得来勉强,力谏圣上彻查此案,还太子清白,日后坐稳江山才可不落诟病,免京龙之变重演。
朱启天一听,知他暗指自己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龙颜大怒,将解元等人下了狱,治了个大不敬的罪名。
杵击案自此便没了下文。
朱哲琦自打坐了太子之位,终日惶恐,担惊受怕,不出一年便积郁成疾病死。
启天帝见朱哲琦病死,才将三皇子名正言顺扶上太子之位,将郑妃升至皇贵妃,屈于皇后之下。
可今年,大理寺却意外截获一则西夜文字消息,似与其他两位皇子有关。
大皇子早已薨世,而那则西夜文字消息,内容确是一行日期——是杵击案发生的日期。
二皇子购买过西夜良驹,当今太子豢养过西夜歌姬,独独大皇子久居深宫与西夜人无半点接触。
启天帝对当年的案子本就心中存疑,他既不相信是老大所为,又不愿相信是老三为之。可事已至此,自己膝下只剩两位皇子,出于私心,最终决定秘而不发,让此事再无波澜可生。
却不知有心之人已将消息漏了出去,当年力保大皇子的阁老,只剩下解元苟活,朝臣纷纷上谏,解元解阁老,功名半纸,风雪半生,却因一桩杵击案在狱中蹉跎了几个春秋,理当彻查此案并重新启用厚待之。
这无疑是逼着朱启天承认自己当年知白守黑不辨是非,致使忠良无端受辱。
再者,若杵击案继续查,只怕要查到太子身上了。
两难之际,已任检卫署指挥的汪纪纲善窥圣意,抢先处理了解元,可以说是狠毒乖巧兼而有之,或许也有其他的目的不得而知。
***
听到这里,叶枕舟微微点头:
“家父当年为避免卷入纷争,自扫屋檐,告假在家中养病,朝堂之事却也全数得知,确如此。”
“你想说什么?你们大黎的事与我何干?”
花袭月听了个全虚全影,不明就里。
“那孔佳良呢?与你有干系吗?”
此话一出,花袭月面上一怔,正声问道:
“你是何时知道的?”
“法场那日之后,我细细查了被你盗了身契的人,他们都曾是你孔家的人对吗?”
花袭月盈盈一笑,摇摇头:
“是你猜的吧?他们的身契都是伪造的,你是如何断定他们是我孔家的人?”
李乘歌勾唇一笑:
“身契伪造得没有问题,是出现的时间。自那场惊龙之变后半年时间里,入的行当也不是一般流民能胜任的。”
叶枕舟听到此处,拍手叫绝,赞叹不已。
“我说什么来着?李乘歌绝非等闲,不过是凤凰在笯,囿于这女儿身罢了!”
听到花袭月如此评价自己,李乘歌面上微微泛红,干脆也不兜圈子:
“当年那桩案子,我年岁还小,只听闻孔家与辛家勾结外敌坐实罪名,惨遭灭门,未留活口。你是如何逃脱的?”
“呸!若你们启文帝算外敌,我便无话可说了!”
提起往事,花袭月胸中气血翻涌,咳嗽不止。
叶枕舟赶忙递了杯茶给她,轻抚她后背。
李乘歌听到“启文帝”三个字,身子一震,便知此事非同小可。
据她所知,当年启文帝欲归还诏国部分疆土,遭到朝中大臣反对,其中便以自己的义父段玉裁为首,联名上书,言辞激烈斥责陛下昏聩无能,将祖宗基业视为儿戏。
适逢朱启天大败史丹,夺回失地,民心所向,众人纷纷倒戈,极力拥护朱启天为新帝。
启文帝见大势所向,不得已连夜出逃,委托身边人唯一信任的人,找了数名武林高手伪装押镖护送他去诏国,并提前飞鸽传信,使诏国人在边界接应。
那护送他离开大黎的便是孔家与辛家了。
可这消息却不知怎的让当今的圣上得知,连夜奔袭,将一队车马截下。
后来便如世人所知,孔家辛家被扣上通敌罪名,朱启文下落不明。
可花袭月的言语之间,似乎这事另有乾坤,但她现下无从判断,不好偏听她一人之言。
但她却从义父口中得知,那告密之人便是现任检卫署指挥使汪纪纲。
她虽认定花袭月不是什么奸邪之人,但此事关乎自己的义父,那毕竟是养育自己十多年的亲人,心中天平不禁斜向义父这头。
花袭月见李乘歌面上波澜起伏,似是内心挣扎,当她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冷静过后,缓缓开口:
“当年我养父接了这趟镖,皇命难违,或许早已料到此事恐难独善其身。临行前,唤我的乳母花婆将我送走,遣散部分家奴,又恐旁人起疑,留下家中养母与姐姐等一干镖师。只三日,那祸事便如洪水般气势汹汹席卷孔辛两家。”
花袭月刻意瞒下叶家做下的业障,漫不经心地睨了叶枕舟一眼。见他面色无恙,便知时至今日,他父亲也未将此事告知他。
花袭月说到此时,情绪趋于平静,倒不似刚才那般激动。花袭月从醒来时就注意到李乘歌手中紧紧捏着那本账簿,心中猜测,那册子牵扯之人一定有她在意的人。而李乘歌在意的人,无非便是她奉为明灯的义父段玉裁。加之听到如此泼天的秘密,却沉默一场,话也点到为止,以她的性子,必要追根究底查个水落石出,并不会完全信任自己。
当下也不打算透露更多。
李乘歌心中惴然,思索片刻开口道:
“无论是京龙之变,还是杵击案,有一个人从头到尾不声不响地参与其中,这册子里又提及检卫署,所以——”
“你拿去吧!”
还未等李乘歌解释缘由,花袭月痛快放话。
一旁的叶枕舟微微蹙眉:
“月儿,花婆……?”
花袭月翩然一笑:
“乘歌会替我救。”
李乘歌没曾想花袭月竟会如此信任她,当即点点头,起身要走。顿足片刻,转身对花袭月说:
“当年事情的真相,我替你查,花婆我替你救。多谢。”
说罢看向叶枕舟:
“多谢叶公子的药,容我些时日,必有交代。”
衣袖一挥,飒飒而出。
待李乘歌走后,叶枕舟面露担忧:
“阿月,你真信她?”
花袭月眸子冷下来,缓缓道:
“信,又不信,但也无妨,没有人可以挡我的路,她也不行。”
叶枕舟不解:
“她又如何能查呢?”
“自是回六扇门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