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试探
菜不辣2024-10-22 14:414,582

  天上的星点子还未淡去,街边的馄饨摊已然支起灶子,摊主打着哈欠蹲在灶前加柴,添一把柴,爆出几点火星,化成一缕茫烟。

  李乘歌背手伫立在街边,盯着街的尽头,烟缕中缓缓驶来一辆轿子,她抬手挡了一下,轿子停了,掀了帘子登入轿厢。

  “这么早,拦我轿子有何事?”轿中人闭目养神,恹恹地,身旁摆着一张小几,小几上的茶盏盖不住热腾腾的茶气。

  李乘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仔细瞧着他的神色: “义父,我昨夜打姜府出来,您猜我瞧见谁了?”

  段玉裁皱眉,睁开眼睛,接过册子漫不经心翻了几页,丢到一旁: “这是什么?鬼画符一般,你去姜府做什么?”

  李乘歌不慌不忙,拾起册子揣进怀里: “义父既是没见过这册子,那乘歌便放心了。”

  段玉裁鼻间一哼,身子微微正了正: “你倒是学会打哑谜了,没别的事,别耽误我上朝。”说罢端起茶盏,撇了撇茶沫,小啜一口,余光扫过她身上干了的血渍,偏头看向别处。

  “我见着秦达了,乘歌记得当年义父派人围剿漕帮,本该葬身鱼腹的人,怎还活着?”

  当年漕帮在海上横行霸道,大黎半数以上的城市地处内陆,无切身之痛,故而海防并不是重中之重,自打金州水师提督沈玉清与漕帮海上遭遇后溃不成军,水师沿着海岸驻扎,成了名副其实的水防兵。漕帮不敢上岸,水师不用出海,金州两面接壤内陆,不需要靠海为生,倒是风平浪静了几年。

  过了几年,漕帮出了个胆儿肥的,名叫秦达,他带着手下时不时偷偷上岸逛个窑子,猫鼠游戏玩够了,便色胆包天掳良家妇女回船上玩乐,玩完又丢回岸上,那些女子名节尽毁,回家便悬梁自尽,百姓怨声载道,那些没了女儿的家中,不乏在金州有头有脸的人家,联合着百姓堵在府衙门口讨要说法。这事闹得太大,捅到上京,刚继位的朱启文为着史丹在边境蠢蠢欲动发愁,史丹与大黎交界处的几个郡县,遭了蝗灾,颗粒无收,粮草调配不及,纵使有叶世聪坐镇,也难解迫在眉睫的困顿,哪里顾得上绞寇。

  正是此时,段玉裁推荐了一个人,说此人从小长在金州,任职金州水师千总,熟悉水性,骁勇善战,因家世不显,升不上去,不如让他试试。

  朱启文本就是个好拿捏的,处处依着太后,段玉裁又是太后提上来的,恰巧,李长春告假,他没个商量的人,只得准了段玉裁的举荐,未曾思虑过深,好在此人事办得漂亮,不仅一举歼灭漕帮主力,还将漕帮大当家二当家等人斩于海上,喂了鱼,收服余寇,成了正经编制。

  段玉裁缓缓放下茶盏,转了一圈,意味深长道:

  “那就得问问当年办事的人,怎么办的事了。”

  当年办事的人叫孙筠,现在已经是孙总兵了,山高皇帝远,无由招孙筠入京,他岂肯来?

  段玉裁见她迟迟不作声,话锋一转,盯着李乘歌: “这秦达现在何处?”

  “杀了。”

  段玉裁又端起茶盏,给了点好脸色: “做得好,那秦达本就十恶不赦,江湖传闻是个杀人如麻的。”

  李乘歌仔细端详着段玉裁: “那义父还查吗?”

  段玉裁咂嘴说: “到底是为父监管不力,无名小卒,送官也是死,你杀都杀了,算是替为父在陛下面前保全了颜面,免了训斥。”

  是啊,如今金州海防仰仗孙筠,海运又走得通,即便朱启天有心召他回来问责,也得是人证物证确凿,他若一口咬定失职,顶多罚个无关痛痒的罪,人,还得放回去。

  李乘歌顿了半晌,说: “可时镜夷也瞧见了,他没跟您讲吗?”

  段玉裁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微妙,沉色道:不早了,有什么事等我下了朝再说。”段玉裁双手叠在膝上,合了眼。

  (补一个段的反应,表明他不知道时知道且未告知)

  帘子一晃,李乘歌刚落地,车轴即刻滚动,声音比方才急了些。

   

  ***

  她又穿过滴水巷,垂手伫立,等待另一辆轿子。

  她原本以为时镜夷是她义父的人,可姜家一事,她倒是看不明白了,秦达活着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让有心人捅到陛下面前,段玉裁是免不了一番训斥,尤其是与盐务走私一案有牵扯,难免不被怀疑,可他时镜夷只字未提,那自己不妨搅浑它。

  不多时,车轴声不徐不疾由远及近,李乘歌从袖口摸出一瓶药,待马车靠近,穿帘打入,轿子不紧不慢从她面前晃过,恍若无事发生。

  轿中人将药瓶中的东西倒出,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姜府起火,莽盗杀人取财,已诛。

  阿荆伸头看来,疑惑道: “小官爷,咱当时就在那,这李班头何意?秦达可不是寻常的莽盗啊。”

  “她方才见过相国。”时镜夷将纸条揉成一团塞回瓶中,递给阿荆,也不知花袭月与她说了什么,她这一遭急匆匆跑去见了段玉裁,又来给自己递话,别有用心,当即,面带微嗔侧眸看阿荆:“这药你怎么送她手里去了。”

  阿荆挠挠头,甚是无辜: “小官爷,这,您也怪不着阿荆,阿荆怎知花袭月没去李乘歌那,况且,花袭月老巢,我又怎会知道。”

  时镜夷揉了揉阿荆的头发无奈道: “罢了。”

  原本,时镜夷推想,段玉裁该等在东华门与他会面,可直至散朝也没往他那瞧一眼。

  出了朝天殿,段玉裁立在几级台阶上掸着一尘不染的官袍,时镜夷从后头赶了几步上来,拜了拜: “相国。”

  段玉裁微微侧身看了一眼时镜夷: “哦,时少卿啊,方才你瞧见陛下脸色有多难看了吗?”

  早朝时,朱启天确实面色不豫,连着训斥了几个言官,说他们狗屁不通,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要奏上来。显然,段玉裁想说的不是这些。

  时镜夷沉吟片刻,说: “是与姜家有关吗,不过一介盐商,何足挂齿,倒是这消息……递得这样快?”

  “哦?”段玉裁装着糊涂,讶异着问:“姜家?何事啊?”

  “相国借一步说话。”

  时镜夷做手势请道。

  二人避开群臣,时镜夷将昨晚发生之事一一告之,半晌,段玉裁抚须恍然道:

  “原是如此,若不是少卿见院内起火撞见秦达,老夫还真不知这莽盗竟还逍遥法外!岂有此理。”随即神色一变: “时少卿可是在怀疑姜家?”

  时镜夷缓缓点头,这姜家乃大黎第一盐商大户,若说这些年屹立不倒荣华不断,手上没点脏事,没个靠山,断然不成。

  “难怪。”段玉裁咂舌摇头: “近日圣上心绪不佳,早膳时发了火,我问过圣上身边的人才知,御膳房将一道菜做咸了,咱们这位陛下宅心仁厚,却因为此事将御厨笞四十赶出宫,其他一干人等罚了俸禄,老夫原先还想不明白,这下就说通了。”

  “相国是说,与盐税有关?”

  “正是。”

  时镜夷微微垂首,说: “那相国以为,该如何查?”

  “查案是你时少卿的事,老夫就不便插手了。”说罢,摆袖朝前,忽而顿步,转身道:“少卿一年的俸禄……我猜猜,大约两百五十石,加上赏赐,不过肆佰,可有出入?”

  “并无。”

  “那巡盐御史齐亮,你猜猜他一年俸禄是几何?”

  时镜夷心中一惊,佯装计算,半晌道: “七品,该是不足一百。”

  段玉裁意味不明说: “是啊,不足一百,可这月却有两回都去椒舒院听那花魁弹曲,听闻时少卿也好琴音,应是与那花魁相熟,自是知道一曲价值千金,盐务是肥差,这个中道理,少卿作何想?”

  时镜夷蜷着手指,神色自若,说: “自是得查上一查了。”

  目送段玉裁驾车走远,时镜夷回望宫门,这宫中到底有多少是他段玉裁的耳目,连齐亮去过几回椒舒院都探得清清楚楚。

  齐亮是老师当年提点过的,是为他预备安插在上京最后的助臂,当年为着将齐亮调回上京,他时镜夷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周旋,挤掉段玉裁原本要安插的人,否则凭着齐亮的出身,恐怕一辈子要困在雷组县那个弹丸之地。

  “小官爷,怎么愣着。”

  “他要动齐亮,阿荆,你说我保不保?”

  “啊?”阿荆骤然变色: “若此番牵连小官爷,那阿荆以为,生死有命,可他是老师举荐的人,小官爷。。。。”阿荆顿了顿,少有的稳重说: “大不了,让老师责罚一通,阿荆宁愿代为受过,也不愿小官爷冒险。”

  时镜夷拍了拍阿荆的肩膀: “回罢。”

  回到书房,时镜夷从案牍下方格子中摸出一封信,那信正是几日前,巡盐御史齐亮写给他的,上面详细地记录着大黎近一年来发放盐引的日期和次数。这与巡盐部院呈给圣上的那份出入极大,他便是顺着这封信,才查到了姜家。

  自己足够谨慎了,若不是琴扶子那边出了岔子,便是这段玉裁早想动齐亮了,恰好姜家败露,这替罪羊便推了出来。

  这一夜,书房的灯火一夜未熄,阿荆端着茶点守在门口,眼皮打架,身子一矮,滑着柱子坐下,不一会,鼾声渐起。

   

  ***

  五日后,巡盐御史齐亮入狱,人是六扇门带走的。

  这日,李乘歌刚进六扇门,恰巧碰见快班几个人押着一个身形瘦弱的人。打眼一瞧,竟是齐亮。

  她拦住一个捕快问道:

  “齐大人所犯何罪?怎么是你们将他带回来?都察院的人呢?”

  “嗐,李班头,您有所不知,昨夜齐大人在椒舒院吃醉了酒,调戏花魁,那老鸨见他大小是个官,不敢报官,直到后半夜碰上我们快班的巡夜,打那经过,听到动静,一瞧,齐大人将人楼里砸了个稀巴烂,醉得一塌糊涂,折腾一宿,我们也不好动粗,这不,带回来让大人醒醒酒。”

  李乘歌蹙眉,他?齐亮?闹事?调戏花魁?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眼前的齐亮身子单薄,醉眼迷离,衣衫凌乱,哪还有点文人风骨,狼狈不堪。

  “齐大人?齐——”

  “姐儿!”

  正待李乘歌想问两句,小徐拎着水桶小跑来,水桶里浸着一块布子,小徐的裤腿挽到脚踝。

  那个捕快见状,揖礼离开。

  李乘歌上下打量着,拧着眉头: “这洒扫的活怎么落在你头上了?”

  小徐放下水桶,双手贴着裤子外侧蹭了蹭,不在意地说:”嗐,今日大家伙都忙,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能帮点就帮呗。”

  忙?还不是聂师爷见她李乘歌被免职,明里暗里伙着同僚腌臜小徐,这聂师爷也不知对她哪来那股子恨意,处处瞧她不痛快。

  徐简生打从第一天跟着李乘歌起就知道,她相国义女的身份如履薄冰,一朝失势,人人都迫不及待想踩上一脚,可又不敢明踩,这脚就暗暗踩在了他身上。

  “简生,薛总捕在吗?我来取敕牒与告身。”

  小徐大喜:

  “在!在!”说着要随李乘歌一同去,却见李乘歌定定望着齐亮羁走的方向,撇着嘴一同望着:

  “姐儿,这齐大人我可有所耳闻,不进油盐,不闻女色,怎会调戏一个花魁?当真吃醉了酒言行难束?”

  “说不好。”李乘歌摇摇头。

  李乘歌与齐亮交集不算多,他的人品都是别处听来的,同进士出身,真正的寒门学子,在雷组县那个穷县城熬了许多年,才熬成京官,入京不过一年就出这档子事,怕是进到上京的人,不沾点酒臭,不成京官气候。

  “哟,这不是李大捕头麽,怎么今日得闲造访我六扇门了?”

  这阴阳怪气,李乘歌见怪不怪,睨了他一眼,朝他身后走去。

  聂师爷见状横在李乘歌身前: “薛总捕不在,有什么事,先同我讲。”

  李乘歌顿足盯了他会,聂师爷恹恹打了个哈欠,忽而胸口遭了一脚,猝不及防摔了个屁股蹲,瞬间惊醒,仰头看李乘歌,又惊又气说:

  “你!你!你敢——”

  聂兴良仗着与宫里秉笔太监聂同业沾点亲,在六扇门,除了薛义,他谁也不放在眼里,打一开始知道李乘歌的来头还收敛些,自打李乘歌断头台走了一糟,自己琢磨着,她不过是担了个唬人的身份,加上李乘歌往日不与他计较,他以为李乘歌是个好拿捏的,现下见她来势汹汹,胆边生寒。

  “怎么不敢?”李乘歌垂眼看他:

  “我乃从六品班头,与你说得着吗?从前不与你计较,往后你若再以下犯上,误我正事,别怪我不念同僚交情。”

  说完,大步迈入。聂师爷连滚带爬撑起身子,又怕又不服气地瞪了徐简生一眼,碎步跑了。

  薛义,确实不在后堂,桌几上摆着李乘歌的敕牒和官身。

  李乘歌伸手碰了碰桌几上的茶盏,温热,鼻间冷嗤一声,知道他薛义躲着自己,收了自己的东西,临走时,交代小徐,盯着监卫署动作,及时来报。

  “姐儿,你这是要查什么?听说姜府死了个儿子,怎么扯上了监卫署?”

  李乘歌沉吟片刻,拍了拍小徐肩膀: “你自己小心,遇到危险,先逃。”

  她回了宅子,摊开那本账册,这本账册她翻了不下十遍,生怕遗漏任何线索,只是,这字里行间,确实没有能扯上义父的信息,前几日已然试探过段玉裁,到底是失职还是参与其中,自己无法判断,私心希望,他是前者。

  是夜,房中灯火摇曳,门外却迎来不速之客。

   

  

继续阅读:第十五章 折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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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歌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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