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京鬼市。
花袭月躺在厢房里,脸色苍白,眉目紧闭,一身血污。
一个个穿着暴露的女子进进出出,慌乱成一团,每个人的面色紧张,额头冒汗。
床前坐着一个怪异打扮的婆子,脸上涂着五颜六色的颜料,披头散发。
见花袭月咬着下唇痛苦地哼唧,急得她拐杖直捣地:
“你好歹也是个上品,怎得让她伤得这么重!”
门外男子一袭白衣,手中攥紧玉笛,玉笛上隐隐出现一道细缝:
“阿婆教训的是,是枕舟无用,没能护好月儿。”
“呸!什么自在仙道人!狗鼻子道士,就图自己自在了,自己徒儿差点死了,派了你这个废物来看着她。”
叶枕舟理亏不敢替师父辩解。
他也没想到,那一箭来得如此突然,尘雾之中还辨得清方向,让人防不胜防。
“花……婆,花婆……您别骂了,月儿想喝八宝糖水。”
花袭月浅浅苏醒,就听到花婆在叶枕舟面前将师父骂得狗血淋头。
怕是再骂下去,连师父早些年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也骂出来,白白让外人耻笑,传到师父耳中,还不定怎么样呢。
“哎!哎!我月儿想吃什么阿婆都给你弄,只要月儿不疼。”
花婆赶紧俯下身看花袭月,看着她那原本红润的小脸蛋,惨白无色,心疼得要死。
花袭月艰难伸出手抹去花婆眼角的泪水,勉强笑了笑:
“哎哟,花婆这么大年纪还哭鼻子,你看月儿不是好好的,区区一箭奈我何,月儿一身本事八条命,还要带阿婆回家,给阿婆种漫山遍野的毒花毒草呢。”
提到回家,花婆眼泪彻底止不住了,这家还回得去吗?
听到里面祖孙的对话,叶枕舟才稍稍放下心来,花袭月的身份,他再清楚不过了,可她这般年纪,本该在学堂学文化,父母膝下承欢,年岁再大点时寻个好郎君嫁人。
可……
只是不知道月儿到时候愿不愿意嫁给自己。
自己的父母一定会待月儿很好。
想到这里,自觉不合时宜,叹了口气。
一个女子端着盘子出来,盘上盛着一支带血的箭头。
叶枕舟喊停那名女子,挑起那支箭头细细观察。
上面刻着“夷”字。
这时镜夷在大黎无人不知,身披皇恩,圣上倚重他,连兵器都可以私铸,他要弄死的人,不可能活着从他手上逃走。
幸得那日环境复杂,不然,这一箭,花袭月是否还有命在当真不好讲。
自己与他从未交过手,但此人功夫应该不在自己之下,贸然寻仇,恐不能成,还要连累在朝为官的父亲。
废物,花婆说得没错。
可转念一想,月儿这数月的行为匪夷所思,他本以为,花袭月只是想搅起十年前的前尘往事,哪料到她胆子如此大,居然进宫行刺!
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知深浅,不会从长计议。
叶枕舟哪里知道,她此次进宫不过是想让那高堂上座的人再无高枕安眠罢了。
**
此时的花袭月,服了天仙子,混混沌沌地睡了。
门外的歌舞升平,时不时飘进她的梦里。
她看见阿娘站在蓝花楹树下翩翩起舞,引得蝴蝶围绕在她身边:
“阿月,阿月快过来。”
等阿月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却见阿娘浑身是血,那仙一般的流沙白裙染得血红,阿娘流着血泪狠狠抓住她的肩膀:
“花袭月!花袭月!你为什么要存在!你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吓得花袭月连连后退,撞在一个人怀里,那人一脸横肉,目光凶狠却柔声道:
“小阿月别怕,爹爹在呢,你看,爹爹为你打了一副好鞭,你快试试。”
说罢,却将鞭子缠在花袭月脖子上,越缠越紧,花袭月喘不上气,嘴里挣扎着说:
“爹爹,爹爹,我喘不上气。”
爹爹却露出狰狞的面孔,一边勒紧鞭绳,一边吐血:
“都怪你!都怪你!若不是你,你姐姐也不会死!我们也不会死!你也一起死吧!”
花袭月惊呼一声,梦醒。
身下的床褥让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花袭月猛然坐起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角的泪珠。
“阿月!阿月!”
听到喊声,一直守在门口的叶枕舟也不顾周礼推门而入。
见花袭月醒了,赶忙握住花袭月的手。
“你感觉如何?”
“我睡了多久?”
花袭月抽出手,理了理头发。
“三日。”
叶枕舟尴尬地收回手,倒了一杯茶递过来,花袭月却未伸手接。
“阿婆呢?”
“哦,阿婆去上京买八宝糖水的食材,还未回来。”
听到这里,花袭月心中一紧,抓住叶枕舟的袖子急问道:
“去了多久?!”
瞧见花袭月神情紧张,叶枕舟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他这些天一心附在花袭月身上,倒是忽略了这件事。
花袭月是因为诏国奸细身份被朝廷抓捕,那花婆一副诏国人打扮,难免不被牵连。
当即眉头一紧,玉笛敲在手上,懊恼不已。
“叶枕舟,你脑子呢?!这些年你在山上到底学了些什么?!”
叶枕舟被这么一斥,顿时羞愧难当。
他好歹是云隐大弟子,是派中善谋之人,派中大小事务都由他做主,尤其是师父闭关那几年,他相当于代掌门,可如今却算漏了这一遭。
他按住要下床的花袭月,起身打算自去寻花婆回来。
“不必了!你顶着叶家公子的身份去寻一个诏国婆子,只怕要牵扯更多麻烦。”
随后,花袭月朝门外唤了两人。
“左东!左西!去上京找阿婆回来,若有人敢拦,可杀。”
“是!”
得了令的两人,飞身跑出。
花袭月依然心中不安,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事:
“师兄,上京现在如何?”
叶枕舟知她想问什么,把今日打听的消息悉数告之。
花袭月歪头不解:
“那解元,死了就死了?就没有人提起十年前那件事?”
叶枕舟摇摇头:
“世人只是猜测解元的死与四年前的杵击案有关,未曾关联到十年前的京龙之变。”
花袭月止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费了这么大劲,却连这一桩冤案的寒毛都没碰到。
平缓过后,花袭月问道:
“李乘歌呢?”
“谁?”
“那个同我一起入了刑场的女捕头。”
“哦,没有仔细打听,听说辞官了,她是时镜夷未过门的妻子,不做官也可嫁富贵。”
花袭月陷入沉思,以李乘歌的性子,恪尽职守,奉大黎律为明灯,此次不审便判,虽保得性命,可毕竟受了冤屈,难免心中不作颠覆。
辞官?嫁人?难道是心气儿散了?
想到这里,花袭月摇头戏笑:
“不过如此,满口大义,花架子就是花架子,确实不如趁早嫁人好。”
叶枕舟不解,怎得花袭月如此关注一个捕头,难不成就因为皆是女子?
看花袭月行事,似是有意无意招惹那李乘歌。
“阿月,你...”
“师兄,你帮我在鬼市寻一套史丹人的衣服,还有兵器,再带些花易膏给我。”
这要求一提,叶枕舟便知道她要做什么。
“不可,你伤刚好,又要出去搅这风云,别说花婆了,师父也要怪我看护不力了。”
只见花袭月翩然一笑,将手搭在叶枕舟肩头,柔声道:
“师兄,你不是说过,只要是阿月想做的事,你都陪着吗?怎么,这才几年,师兄说过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看着花袭月天真无邪的面庞,他知道她惯会朝自己撒娇达到目的,可自己却回回都吃她这一套。
**
小时候,后山有一潭温泉,山门有令,无掌门许可不得入内。
花袭月不知从何处得知,那温泉能治寒症。
趁着师父外出,拉着他偷偷溜了进去,他当时不肯,她也是这般撒娇。
结果师父知道了,门规处置了她,将她打得皮开肉绽,她辩都不辩一句,将此事全数揽到自己身上。
她说:“师兄从小身体就不好,明明山里有这宝一般的温泉,可那坏心眼儿的老道却只叫你练些升阳的功夫,看着你冬日寒症发作,舍不得他的宝贝温泉。”
“师兄,我既已全数揽下,你就不要再多嘴了,你这寒症刚好点,挨点打又不成了,大不了,以后你还我条命!”
她不知道,师父让他练的功夫是为了拔根,那温泉只能除了表面的寒,可他没有解释。
自打那刻起,他便决定,这小师妹无论做什么,哪怕是捅破天,他都会让她踩在自己肩膀递上金箍棒。
如今她这般撒娇,已经是久违的举动了。
他不敢不答应。
“阿月,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帮你。”
花袭月有些不耐烦:“师兄,你尽管按我的要求来,我需要帮忙,自会跟师兄开口的。”
叶枕舟叹了口气,只得出门帮花袭月寻这些东西。
**
待叶枕舟离去,花袭月靠在床头,想起那一日她爬上师父的屋顶,听得屋内来了外客。
师父会客从不许弟子打扰,花袭月正准备走,却听得来人提了“叶枕舟”三个字。
当下趴得更近了,却不想听到了她此生最不想知道的事。
叶家武将世家,原本不参与朝堂纷争,不结党,不营私。
可那场至今无人敢提的“京龙之变”涉及了太多的各方势力。
江湖门派,朝堂党派,乃至江山易主,错综复杂。
叶家处在这漩涡的边缘,不能幸免,只得站队,毕竟那时,上一任皇帝大势已去。
而新帝即位,将牵连众人一网打尽。
辛家与孔家首当其冲被拿来开刀,这两家都是清清白白江湖人,被冠上通敌卖国谋害天子的罪名。
新帝恐难镇压江湖好手,派了叶家出动军队,血洗两派。
据说,当时长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恰如战场。
可辛家并没有反抗,辛十七为了保住自己的妻儿及一干众徒伏法认罪。
但这新帝出尔反尔,杀尽了每一个人,辛家的每一个人,都是站着死的!
只有孔家闻得一些风声,逃散了些,剩下的人等着公理道义,等到死。
花袭月知道是朝廷干了这些惨无人道的事,却不知那带军的竟是她叶师兄的父亲!
瞬间犹如晴天霹雳,泪流不止。
却听师父与那叶世聪开解:
“舟儿与她情同兄妹,乱世中不得已犯下的罪孽,不该由后辈承受,叶将军不必多虑,况且那件事,史料未作记载,也无人再敢提及,你且放宽心吧。”
“哎……道长不知,自那件事之后,我成夜睡不着,一闭眼,便是那些英雄好汉满身血污目眦尽裂,他们质问我‘公理!道义!何在?’”
花袭月轻蔑地笑了一声,擦去眼泪。
道貌岸然,你只是睡不着,可他们,却再也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