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歌灰头土脸地回到六扇门,瞧见徐简生抻着脖子左顾右盼地守在门口。
马车停下,见是李乘歌,赶忙迎上去扶她下来。
“姐儿!太好了!我真怕来不及!你不知道,我去督察院找时少卿的时候差点进不去,他们跟你好歹曾是同僚,对你的事一点都不关心,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见到时少卿,你看我这胳膊……都让他们扭紫了……”
徐简生絮絮叨叨告了一通状,没注意到李乘歌脸色的变化。
“你去找时少卿做什么?”
“当然是救你啊!姐儿虽平日里避嫌不叫人知道你跟相国的关系……可,人都要没了,还顾及那些作甚?!”
李乘歌忽地抓住徐简生的胳膊,憋着胸口一口气,激动地看着小徐:
“你还去找相国了?相国怎么说?”
徐简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结结巴巴:
“相……国,相国我没见着,门人说是进宫了,恰好,大理寺离得不远,时少卿与姐儿又是……又是订了亲,总不会不管吧!”
“谁叫你多管闲事!”
哪知李乘歌蓦地甩开他的胳膊,将他甩在身后,自己朝门里走去。
“姐儿……姐……”
小徐摸着后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好脾气的李乘歌不仅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倒发了脾气。
李乘歌入了院,那些往日的同僚各个都盯着她,那眼神不是在庆幸她大难不死,而是,这都没死成?她的后台到底是够硬。
李乘歌挨个扫过他们的脸面,只觉喉咙干涸,咽了口唾沫,干笑了两声。
那声音犹如被人掐住嗓子,又沙哑又干燥。
回到自己房间,徐简生已经替她打好了一盆水。
简生默默地守在门口,拧着右手,想开口,不敢开口。
“简生,你说今日如果不是时少卿,我是不是已经人头落地了?”
听见房间里飘出失了魂的声音,简生赶忙在空中摆摆手:
“怎么会呢,相国一定是去宫里请旨了,是我多管闲事,去找了时少卿,姐儿别怪我就好。”
李乘歌盯着水盆里的水,默不作声。
“姐儿,相国定会想办法救你的,你看,大理寺到这会子都没有来提人,你的官牒都还回来了。”
李乘歌呼了口气:
“不怪你,简生,我不怪你。”
李乘歌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便衣。
她从简生手里接过官牒和佩剑,急匆匆地往堂间走。
徐简生不明所以跟在她身后。
薛总捕外出公办,聂师爷翘着个二郎腿摊在案牍后面闭目养神。
“咵!”
李乘歌将佩剑腰牌和官牒往桌子上一撂。
这动静惊得师爷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李乘歌,你这是做甚?”
“是啊,姐儿,你要干什么?”
“属下办事不力,请辞班头一职,请师爷转告薛头。”
徐简生急得赶忙拾起桌上的东西往李乘歌怀里塞,可李乘歌不动也不接,任由那些物什掉在地上。
“李乘歌,你当我们六扇门是花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我们这小庙容不下你这督察院的大人物?”
“聂师爷哪来的话,我李乘歌办事不力,不仅抓不住通缉犯,还致使前首辅死于非命,如今,天子能留我一命,我自当感激涕零,这位置,该由能者胜任。”
说罢,李乘歌不等师爷发话,扭头迈向大门。
徐简生怀里抱着她的佩剑官牒踉踉跄跄地跟着。
“姐儿!姐!李乘歌!你等等!”
李乘歌站住,徐简生撞了个满怀。
“简生,你好好做,以后没人护着你了”
说话间,一辆官轿停在门口,马车上挂着“段府”灯笼。
李乘歌驻足看了一会,迈腿上了马车。
***
站在相府门口,管家催促李乘歌快点进去,相国在等她。
上一次来,还是在压下了张阁老的案子之前。
下人带着李乘歌去了“执月亭”,这名字,还是李乘歌起的。
远远瞥见段玉裁在与人下棋,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时镜夷!
“拜见相国,拜见时少卿。”
李乘歌还未完全跪下,便被段玉裁搀扶起来。
“乘歌今日怎得礼数这么多?快给乘歌拿座子来。”
“相国明鉴,民女已辞去班头一职,如今只是一介平民。”
段玉裁“嘶”了一声,皱起眉头:
“谁准许你请辞的?当初是我调你去的六扇门,你是不把我这个义父放在眼里了么?”
“乘歌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你是怪我由着他们押你入狱不替你分辩吗?还是怪我最后一刻才去宫里请旨救你吗?我活了一大把岁数,只有你一个女儿,我能看着你送死吗?!”
段玉裁越说越激动,摸起手边的茶杯摔碎在地上,茶水溅了一地。
此时的时镜夷垂眉低眸,自顾自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仿佛此刻发生的一切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个看客。
李乘歌刚坐下,不得不又起身跪在地上:
“乘歌不敢。”
段玉裁仿佛依旧没有气消,拍着大腿: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这朝堂上的事,复杂纷乱,你又岂会知道义父的难处?”
李乘歌抬起脸:
“那义父请说与乘歌!”
段玉裁也没想到一向对他的指令不闻不问的李乘歌忽然发问,一时困住,抬眼看向时镜夷。
时镜夷放下茶杯,打开折扇起身踱步,走了两步转头对李乘歌说:
“四年前的杵击案你还记得吗?涉及立储,中间详细你应该知道,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大皇子,前首辅解元力保大皇子,圣上大怒,将他下狱,为了顾及皇家颜面,圣上不予追究,大皇子于一年前薨世,时隔多年,出现了许多证明大皇子无罪的证据,那些与他一同上奏保大皇子的人,这些年一个个不得善终,只有解元还活着,圣上自觉或许解元有冤,有意无意提起,却不下明令,该关还是该放。”
“恰好这时候,解元死了?”
“恰好这时候,解元死了,彻底变成了悬案。”
“不!是汪纪纲!他是太子的人!”
李乘歌起身反驳道,这些天,她早已想明白,解元是怎么死的。
那汪纪纲作为监卫署指挥使,说是外臣,实则是陛下的耳目,他从陛下的言语中揣摩出圣上的犹豫不决,继续关着,桩桩证据表明已故的大皇子与杵击案无关,若陛下不做理会,恐失公允。
但如果放了,则是告诉天下人,四年前的杵击案,乃是立储风波导致,如今的太子也脱不了干系。
这两难的境地,让汪纪纲听了去,他私自放了解元出来,邀他饮酒作乐,那关了些许年的解元,很久没有享受过珍馐美味,推杯换盏间喝得越来越多。
醉醺醺地出了门,没走两步就跌倒在雪中,天寒地冻,就那样冻死在离监卫署不远的地方。
这样,陛下就算明面上怪罪下来,汪纪纲大可推说,人他放了,可他自己饮酒无度,冻死路边,与他人无关。
这说辞,解了圣上的困,自己不但不会招致罪责还得了圣心。
本来这事,就这样过了,谁料李乘歌和花袭月也出现在那,恰好,朝中又有朝臣翻起了杵击案,扰得圣上不得安宁。
这才想了个由头,找个替死鬼,平息这件事。
太子与段玉裁向来不和,只因,段玉裁曾坚持立长不立偏,而当今的太子便是那个“偏”,排行老三。
所以,太子当即将火引到段玉裁身边的李乘歌身上,即便动不了段玉裁,折他一员也是顺便的事。
如此,杵击案还未盖棺定论,谁都有可能从中获利,即便是今天看来,局势也并不明朗,毕竟二皇子成了现在唯一的“长”,只是他这个“长”空有其名,毕竟历朝历代从未听过跛子能做皇帝。
李乘歌心下陡然,这错综复杂的缘由,竟能置她于死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也得小心从中斡旋。
时镜夷见她面露复杂的神色:
“汪纪纲或许是太子的人,或许不是,可你都没有证据。”
“可那解元就死在离监卫署不远的地方啊!”
“咳咳,你当咱们的陛下心里不明白吗?”
段玉裁叹了口气:
“若不是时少卿在旁相助,义父只能拼着老命去劫法场了!”
说到这里,段玉裁举起袖子擦拭眼角的泪水。
李乘歌眼眶一红,赶忙起身为段玉裁倒了一杯茶:
“是乘歌不懂事了,惹得义父伤心。”
余光却瞥见时镜夷微微勾起唇角,依然是一副看戏的表情。
***
出了相府大门,李乘歌叫住时镜夷:
“时少卿可否借一步说话。”
时镜夷眉头一挑,手中折扇指了指轿子。
刚坐定,李乘歌举手一拱:
“多谢时少卿救命之恩。”
时镜夷微微点头,并不看她:
“李班头,是有别的事问吧。”
李乘歌见他开门见山,便也不拐弯抹角:
“时少卿是认识花袭月?”
时镜夷勾了勾嘴角,挥开折扇,仿佛要驱走轿内的浊气:
“认识,谁不知道上京有名的花公子花袭月,难道你班头不认识吗?你不是还追捕她好几个月?”
李乘歌知道他与自己打太极,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好,既如此,便再问时少卿一个问题。”
时少卿合上折扇,静等发问。
“据我所知,时少卿曾是左相季长春的人,怎得如今跟我义父走得这样近?”
时镜夷轻轻哼笑一声:
“李班头,你好歹也在督察院待过,怎得问出如此罔顾纲纪的问题,三司向来独立,不涉党政,哪来的谁是谁的人,大家同朝为臣,各司其职,通力合作也是常有的事,不过都是为天子分忧罢了。”
李乘歌眯着眼睛打量时镜夷,此人不过二十五六,年纪轻轻坐上少卿的位置,大理寺卿位子空缺多年,他便是独大。
这些年来,办了不少大案要案,效率之高,手段狠厉无人能及,他的手段从不迂回,惹得不少朝臣暗自结党参他,却又没什么把柄落在他人手里,连圣上都对他青睐有加。
人生得玉树临风,丰神俊朗,可李乘歌每次靠近他,总觉得此人周边阴郁环绕,透着一股黄泉气息。
“李班头若没有其他的事,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奉陪。”说着伸手轰李乘歌下车。
李乘歌深深看了他一眼,识趣地下了车,轿子打她脸前经过,她对着轿子的方向陷入沉思。
百发百中时镜夷,法场那一箭偏了一寸。
他没想让花袭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