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店中骤然喧嚣起。
三人几乎同时从房中跳出,看了对方一眼。
“店家,出什么事了?”
叶枕舟朝楼下望去,堂中挤了不少人,有几个人干脆将包裹放在桌子上,两凳并成一条,抬腿躺了上去,看穿着是寻常百姓。
店家手忙脚乱将人朝外赶,扯着嗓子答着:“叶公子,没事,回去睡吧。”
花袭月拽了拽李乘歌的袖子,指着楼下包黄头巾的女人:“乘歌,你看,那不是白日遇见的大婶吗?”
李乘歌定睛一瞧,果然是她,随即冲花袭月点点头,花袭月挥着胳膊喊道:“大婶?黄头巾大婶!”那农妇找了半天,仰头看见花袭月朝她招手,方才还惊慌失措转眼似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要往楼上冲。
“店家,让那个大婶上来,我们认识。”
大婶怀中紧紧抱住包裹,一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停在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地,“大婶,喝口水吧。”叶枕舟不知何时从房中取来茶盏,大婶毫不客气“咕嘟咕嘟”一仰而尽,手背蹭掉嘴角的水,咧嘴笑了:“巧了不是,几位官人小姐,可否让我留宿一晚,就一晚,我睡地上就成!”
“好哇,大婶,你睡我屋我,”说着冲李乘歌眨眼:“我同你睡。”
“发生什么事了?”李乘歌问,大婶一脸愁容:“前面打起来了,哎哟!乱的哟,那人啊,都往外边跑,我老婆子本来要去禹州投亲,哎,也不知啥时候打完。”
从仙鹤邑出来,走几天,沿途都是一些小村子,再就是渊国边界了,这前边是哪啊。
“是黎国还是渊国啊,你瞧见了?谁和谁打起来了?”
大婶摇摇头:“我没瞧见,从黎国出来的人瞧见了,我们半路遇上了,他们说的。”
李乘歌哑然失笑,还没个影子,就吓成这样。
见他们不当回事,大婶眉毛一横:“咋,不信啊,那楼下就有从黎国跑出来的人,你们问他啊。”
“哐!”的一声,离人绝冲了进来喊着:“小师傅,圣上驾崩了!”
除了花袭月,众人面上皆是一惊,花袭月招手,让他上跟前来说。
大婶瞧着一个道士,头上还粘着几根稻草,带着一股马粪味,一把年纪管一个小姑娘叫师父,本就奇怪,再听他说,圣上驾崩了,这几人一定不是寻常人,当即心底有些慌,起身要走,“大婶,去哪?今夜不是睡在这吗?”
大婶连忙摆手,笑得心虚:“不了不了,我看几位还有重要的事,我老婆子识趣儿,先出去了。”
花袭月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皇上驾崩了,何时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是十天前的事。”
离人绝没有等到段玉裁的令信,却收到了四大上人之一霍念霍上师的飞鸽传书,鸽是刚到的,信是七日前从上京发出的,说是掌门召集众人在上京会合,他们也是去上京途中知道皇帝驾崩的事。
“是。。太子即位了吗?”
“信上没说。”离人绝将信递给李乘歌,小心问道:“李大人没有收到吗?”
李乘歌沉默不语。
“那。。我们回去吗?”
李乘歌拿不定主意,正准备问花袭月作何打算,却瞧见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从方才起就一句话不说,李乘歌用肘轻轻碰她,花袭月面容一整,笑着说:“听你的。”
知道当年真相地又少了一个,他死了,这案怎么翻,若他也是元凶,岂不是太便宜他了?花袭月复仇的心凉了半截。
“我们先等等局势。”
叶枕舟点头说:“明日我发信问问我父亲,他人应是该到上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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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黎国皇帝朱启天驾崩的消息,传遍黎国境内,传到了渊国。
叶枕舟匆匆回了客栈,将她二人喊在一处,关上门,面色凝重道:“我收到了加急,一封是我父亲,一封是时镜夷。”
“叶将军说什么了?”
“大黎继位的新君是——二殿下。”
这句话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叶枕舟手里捏着那封信拧着眉头,若有所思,李乘歌面色凝重,眼珠微微转动,花袭月瞧着二人,沉默不语,捏起桌上的花生,轻轻一挤“咔呲”,房中有了声响。
“时大人说了什么?”
叶枕舟摸出另一封信,只有一张通关文牒:“乘歌,是给你的。”叶枕舟递过去。
看来是要他们继续前行,应是上京局势已经稳定了。
“我说什么来着,这朱哲琰是想做皇帝,姓时的早就与他结为一党,助他上位,你还说不可能。”
“嗯,阿月聪慧,是师兄愚钝了。”叶枕舟心不在焉地附和着。
李乘歌瞧出不对劲:“溪舟,是有什么不妥吗?”
叶枕舟抬头看她,少见的心事重重,须臾道:“我父亲这信写的奇怪,他叫我随你前行,不必赶着回京,可我与他分别时,他却叫我处理完仙鹤邑的事即刻回京。”
信中只字不提太子去向,三人心中已然有了猜测,这一场继位,怕是上京这些时日波涛汹涌,风云巨变。
“既是有了通关文牒,我们即刻启程,拿回名册就回去。”
花袭月登时欢呼雀跃,她倒是事不关己,一心想去瞧一瞧长在人身上的花。
离人绝在马厩套马,除了前几日收到季上师的信以外,再无消息,他估摸着段玉裁该是有所觉察,为今之计只有跟紧花袭月一行人,再作旁的打算。
“离人绝。”
离人绝回身见花袭月背手站在他身后,“小师傅,我们今日就启程吗?”
“嗯,把你手臂伸出来,另一只。”
离人绝有些迟疑地伸出断臂,只见花袭月从身后拿出一条铁臂套在他的断臂上,替他扣好,拍了拍,“正合适。”
离人绝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举着铁臂看来看去,当真是一条威风的手臂。
“喏,这里有机关,可以活动手指,按这里,可以发射机关,你把夺魄针藏在手腕这个卡槽处,只有机关触发的时候,暗器才会发射,虽不如你自己的好使,你先将就着吧。”
“小师傅。。。”离人绝呆呆怔在原地,花袭月笑道:“你的手臂是我断的,你的师父败于我师傅手下,但我师父没有杀他,是你师父太高傲了,吃不了败绩,自断经脉而亡,从明日开始,我先教你功法,日后你练成了,再找我报仇。”
“扑通”一声,离人绝跪在地上,拼命摇头:“小师傅,我离人绝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花袭月笑得很淡说:“走吧,赶路了。”
几人骑着马走在前头,叶枕舟回头看了一眼,离人绝跟在后头,正兴趣盎然地研究自己的铁臂。
“阿月,你倒是不怕养一条蛇出来。”
花袭月翘着嘴角笑道:“怕什么,他一门心思问鼎武林,就得练些狠的功夫。”
叶枕舟忽然反应:“你该不会是。。?”
花袭月点头,她教离人绝的武功心法,正是那门倒行逆施的邪门功夫。
几人走了大半天,在昊都关城门前入了城。
花袭月惊叹道:“这昊都果然名不虚传啊,可比上京繁华多了。”
昊都街道四通八达,齐整宽阔,街道可并行四驾马车,大道中央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杂街,酒肆街,互市街,铸造街。
店肆林立,市集熙攘,人多,道士也多。
大街中央竖立着一根通天铁树。
三人站在铁树下仰头看着,“这是什么树啊?这么高?师兄,你见得多,你说。”
叶枕舟瞧了半天,似是。。
“是神树!”离人绝挤进来喊道。
花袭月白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是神树,不然他们渊国人也不会修这么高一棵。”
离人绝讪讪地后退半步,小心说:“是梧栖树,渊国的山里有,说是上古神树,可与神灵对话。”
叶枕舟点头称是:“正是,这上古神树的树皮,遇水硬化坚不可摧,火烤柔韧不会断裂,但,很少有人拿来锤炼兵器,这树的树心流出的汁液有剧毒,寻常人不敢打它的主意,剧毒无解,死状残忍。”
李乘歌起了兴致,追问着。
“同一般毒药不同,接触到它的汁液不会立刻毒发身亡,前三日身体无异样,到了第四日,四肢僵化,动弹不得,第五日五脏逐渐石化,可人的意识清醒,到了第六日,呼吸困难,大脑石化,很少有人撑到第七日,只因痛苦万分,目睹自己死亡的全过程却束手无策的绝望,便会一心求死。”
“嚯,当真是求生无门求死不得。”花袭月惊呼道。
李乘歌起了一身冷汗,指着前面,挂着客满楼招牌的酒肆:“住那吧,去哪都方便。”
到了客满楼,离人绝背上包袱牵马往马厩走,让花袭月一把捞住:“去哪?这空房多的是。”
几人放下行李用过饭后,各自回了屋子休息。
李乘歌坐在桌几旁低头看着那枚玉佩,今日同店家打听城中李姓人家,倒是打听到有一户人家是十一年前搬来的,不与他人来往,府上大门时常紧闭,后来不知怎的,糟了强盗,死的死,逃得逃,就在城南,已经是一处荒宅了。
说完,店家讳莫如深凑近她说:“那宅子闹鬼,更夫都不愿意打那过。”
李乘歌攥紧玉佩,拿不定主意。
忽然,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探进来一个鬼灵的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枚玉佩:“我师兄蛮有心的,还配了个络子。”
李乘歌愣了一下:“爬这么高做什么,快进来。”
花袭月嘻嘻一笑,勾手道:“你出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李乘歌将玉佩塞回怀中,跟着花袭月攀上屋顶,这客满楼建了足足五层高,打眼望下去,街上密密麻麻都是人。
“看什么?”
花袭月坐在屋顶上,指着当空明月:“看它。”
月色如银,星点盘洒,偶有银丝遮月,那棵梧栖树高耸入云,仿佛托着一颗明珠。
“阿月,我。。。”李乘歌想说些什么。
“乘歌,我有一个姐姐,她与你不同,温柔娴静,可身子不好,我幼时习武的时候,她坐在旁边指导我的招式,她不能习武,却聪明绝顶,孔家那套掌的心法,是她教给我,我与她相处时日不多,可她待我像亲妹妹一般,我武功练得不好,被阿父斥责,她便会想着法地和稀泥,不让阿父生我的气,她从小吃很多药,那些药很苦,她喝的时候,很轻松,她说,等她身子好了,要同我一起习武,在江湖做一对陈奸除恶的姐妹花,可是她好不了了,她死了。”说着花袭月扭头看李乘歌:“乘歌,你可不要生病啊。”
李乘歌胸口似是压了千斤巨石,动了动唇:“阿月——”
“乘歌,你姓李,叫作乘歌,是青山迢水归路直,乘风踏月夜歌还的李乘歌,不是什么相国义女,亡国之人的后人,就是李乘歌。”
李乘歌心中震荡,眼眶酸涩,扭过头看月亮:“那你就是花间顽童戏知了,一袭破带捞明月。”说完嘴角勾着淡淡的笑意。
花袭月一脸懵懂,不知何意,怔怔地看着李乘歌,李乘歌便知那句诗是叶枕舟教的。
“你笑什么,是不是借着诗句骂我啊。”
李乘歌笑得更放肆了,花袭月噘着嘴瞥她:“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可瞧她笑得恣意,扯嘴一笑,双手去抓她痒。
二人在屋顶笑得前仰后合,多日扰心,化作一团清夜凉风,飞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