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的样子有很多,有龙形,有狮形,其中一种最为凶煞,叫作方相氏,生的人面兽身,身披熊皮,有些地方还会做成带羽鳞的形象,青天白日摆四座镇墓兽,离人绝是闻所未闻,打一开始还没那方面想。
“难不成,这繁花楼底下是死人墓?”花袭月说着,往李乘歌身边靠了靠:“我害怕。”
李乘歌斜了斜身,花袭月靠空了,李乘歌是故意的,花袭月瘪嘴看她,李乘歌不作理会继续说道:“这底下有什么我是不知晓,但花月城最大的富商贾修祖上做的是倒阴的行当,这城中有一半的资产是他的,我怀疑这繁花楼也是,可这也没什么。”说到后面,李乘歌语气越来越平缓,这花月城古怪是古怪,可仅此而已了。
“嗯,”时镜夷清了清嗓,搁下筷子,举起酒杯看了半晌,说:“先帝去年才颁发了允许设立民窑,这酒盏看起来不像是去年才烧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李乘歌这才反应过来,这花月城使用的瓷器,肉眼可见,年头久了,也就是说贾修不仅私设民窑,连税都少交了好些年。
正说着,方展带了几个差役打外边进来,李乘歌赶忙起身盖住面纱离席,小二端着鱼与她擦肩而过。
几人起身相迎,方展见几人用过饭菜,脸上有些为难,懊恼地说:“时大人,小的紧赶慢赶备好酒菜来请大人,可还是来晚了,这。。招待不周啊。”
时镜夷颠了颠袖回礼说:“无妨,我几人赶路原本未做逗留的打算,太守大人丁忧未归,这城中大小事宜都要同知照看,公务繁忙,我等理解,不敢叨扰。”
太守魏承志一年前奏请先帝回老家雍州守孝,至今未归,三年丁忧,还剩一年多。
方展摇摇头,始终觉得不妥,当即说:“不如,今夜,就在繁花楼,下官做东,为几位接风洗尘。”
时镜夷便不再做推脱,应了下来,待方展走后,李乘歌又坐回席间,闷头吃鱼,“小官爷,方才为何不跟同知解释清楚,李大人的事是个误会,那同知大人还特意加派人手在城门守着。”
李乘歌抬头瞧了一眼时镜夷,堂堂大理寺卿怎好出言戏弄一城同知,他也是活该,由着花袭月胡闹。
“不说也好,乘歌可以暗中调查,”时镜夷很是若无其事,“若是如乘歌所说,大约我们的行李也被翻看过,对方知道我们的身份,几个人,有些事,明着查反而不方便。”
李乘歌不说话,她知道时镜夷在替他自己找补。
***
是夜,繁花楼顶楼的包间,几人早早落座,花袭月与阿荆特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好看戏。
叶枕舟朝窗外看去,包间大窗正对戏台子,绝好的位置,这间包房是连生安排的,连生得了赏,欢欢喜喜地走了。
“你不是不爱看戏?”
花袭月笑道:“听他们打官腔不如看戏,”说着凑近叶枕舟不怀好意地说:“听乘歌说,唱戏的花旦是贾修的姘头,今夜贾修同他夫人也来,我看的是戏嘛,是热闹啊。”
叶枕舟摇摇头,有些无奈,说来奇怪,自打他与花袭月将窗户纸捅破,自己反而轻松了不少,倒不如想象般郁结。
只是,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尤其是与花袭月在一起的时候。
叶枕舟转身,瞧见时镜夷直直地盯着自己,似有话要说,便迎上他的目光,这时,门外有了脚步声。
方展人还未进来,声音先到了,他身后还有两人,男子四十开外,身形消瘦,一身贵袍裹着,不大合身,面色暗灰,女子不过三十,姿容俏丽,脂粉浓艳“时大人,久等了,下官介绍一下”说着,男子从方展身后走出,施礼道:“小的贾修,这位是贱内。”
“呵呵,贾修是我们花月城的大善人,也是这繁花楼的大东家,时大人,这几位是。。。?”
“这位是内子,这位是叶世聪叶将军的公子叶枕舟,那位是我的随从阿荆。”时镜夷一一介绍着,方展打量着花袭月,是个美人胚子,只是看仪态不像大家闺秀,倒像是个跑江湖的。
听到时镜夷称自己内子,花袭月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再看叶枕舟,他暗自翻了个白眼。
阿荆大大咧咧地坐在时镜夷身旁,方展愣了一下,不是说随从吗?怎么跟自己坐在一张桌子上,时镜夷瞧出方展神色有恙,抬头看了一眼贾修。
方展骤然明白,既然商贾可与他同坐一桌,随从又有何不可,随即打圆场道:“今日都是自己人,就不讲官场上那套规矩了,几位尽兴便好。”
“贾夫人,身子不好吗?”花袭月从方才起就在打量薛珍珠,入夏了,她穿的还是春秋质地的锦缎,才进包房没一会,已经在用帕子擦拭着额角的汗了,“是不是怕冷啊?”
薛珍珠身子一滞,将帕子塞回袖间,莞尔一笑:“时夫人——”“叫我阿月吧,我跟他八字没一撇呢。”花袭月打岔道。
“哦,月姑娘,妾身打小畏寒,一受风便会生病,让大家见笑了。”说着端起酒盏:“妾身敬各位贵客。”说着,自己先饮了,又摸出帕子拭了拭唇角,以及额头的汗。
贾修的视线全程在薛珍珠身上,待她坐下,替她夹菜,温和道:“夫人少些饮酒,多用菜。”
“贾老爷,我这位朋友懂些医理,不妨一会叫他帮贾夫人瞧瞧?”时镜夷的目光扫过薛珍珠,盯在贾修脸上。
“不必!”薛珍珠忽然有些激动,随即觉得失态,赶忙摆手:“不必,妾身的毛病,老爷照看得周全,只是好的慢些罢了,不劳贵客费心。”
贾修笑着伸手盖住薛珍珠的手,“夫人,吃菜。”
花袭月不知是自己看错了还是怎的,薛珍珠方才好像抖了一下,花袭月正要开口,时镜夷的手盖在她的手上,花袭月偏头看时镜夷,“阿月,这可是百花酿,今儿个全凭方同知与贾老爷的面子,不用等百花宴了,你念叨几日了,快尝尝。”
花袭月只好作罢,举起酒盏一饮而尽,这酒果然清冽,滑进喉咙的瞬间,花香从鼻间逸出,“啧,果真是好酒。”
酒局过半,薛珍珠酒色上脸,福身说:“妾身有些醉酒,恐怕失态,出去醒醒酒。”刚转身,贾修握住她的腕子:“可要为夫陪同?”
“我去吧,方便些。”花袭月有些不舍得瞧了一眼桌上的酒,阿荆手边就有一壶满的,阿荆见状,得意地提起酒壶替自己斟个了满杯。
花袭月叹了口气,迎着薛珍珠出了包房的门,薛珍珠似是对这里非常熟悉,路过的小厮都要毕恭毕敬叫一声夫人。
薛珍珠领着她在院中游览,步态稳健,不大像是吃醉酒的人。花袭月听着她为自己介绍院中的花草格局,忽然,院中戏台子锣鼓声起,花袭月催促着薛珍珠回包房,薛珍珠说她要去一下圊房,花袭月愣了一下,薛珍珠帕子掩唇说:“茅厕。”
“哦哦,”花袭月点着头,正准备跟去,薛珍珠有些难为情,又说:“罢了,不去了。”
花袭月明白了,摆手,说:“我先回去了。”看着薛珍珠进了圊房,花袭月才转身,不想撞到一个人,是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段柔软,踉跄着后退几步,花袭月伸手扶住,道了一声抱歉,身着戏服,脸上绘着戏彩,福了福身,没有说话。
回到包房,戏已经开始了,花袭月对贾修说夫人一会儿就来,贾修愣了一下,正要起身,薛珍珠进来了。
花袭月同阿荆并头趴在窗边,花袭月指着台子上一名女子说:“我方才差点撞倒她,”手中忽然多了一碟瓜子,阿荆看着她,说:“皮别乱吐啊,吐这。”他颠了颠手里的空碟。
阿荆见花袭月喜笑颜开,想起小官爷说的话,他说:“规矩,是有人教,有地方用,才会有规矩。”阿荆知道,如果不是小官爷教他,他连字都不识。
“师兄,她们唱的什么?”叶枕舟半敛双目淡淡地说:“唱的是《锁麟囊》用的是方言,你仔细听。”
台上用的是青州方言,唱的是两位女子同一天出嫁在同一屋檐躲雨萍水相逢的故事,一位是富家小姐,一位是贫寒佳人,富家小姐见另一位女子花轿寒酸,没有嫁妆,便赠了一箱珠宝,二人结下情意,多年后,富家小姐丧夫,家道中落,无可奈何四处飘零,遇上了原本贫寒的那位女子,那位女子嫁的如意郎君,用那箱珠宝做了小本买卖发了家,二人相认后,原本的贫寒佳人为报深恩,将富家女接回家中,二人姐妹相称,最终团圆的故事。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莫在痴嗔休啼笑,教导器儿多勤劳。”
“今日相逢得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花袭月沉吟不语,想起了李乘歌,手里的瓜子也不香了,忽然,她指着院中几团蓝色的东西说:“师兄,你瞧,蓝色的天灯!”
“哪呢?”阿荆撑着脑袋东张西望,忽然大惊失色:“那可不是天灯!”
院子里,众人正抬头看着,只见连生端着盘子好奇地用手去碰,叶枕舟大喊一声:“连生!躲开!”
连生一时间怔然,手指已经触碰到蓝色天灯,瞬间整个人包裹在一团火红的炽焰中,众人惊声尖叫,四散开来,空地上只有一团烧得热烈的火焰,不到一会工夫,火焰熄灭了,地上有一摊被火烧过的痕迹,以及一堆灰烬。
其他的蓝色火苗飞向上空,飞向远处,一会便不见了。
“闹鬼了!地下的死人索命啦!”不知谁人喊了一声,大家纷纷涌出大门。一会工夫,院中只剩下在戏台子上发愣的戏子。
这一幕,开场突如其来,落幕得干脆利索。
“这。。”阿荆一脸惊恐,大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
包房的众人,面上皆是心有余悸,半晌,薛珍珠从惊吓中回过神,抚着胸口,眼角还有泪。
“时大人,今日。。”方展神色慌张,方才他没看到全过程,可人烧成一片废墟,连骨头渣都不剩,说出去也是骇人听闻。
“方同知,今夜你也受了惊吓,早些回去休息吧。”时镜夷方才没有起身去看,而是一直盯着贾修,和薛珍珠。
贾修起身看到这一幕,初时惊诧,随即面色如常,直到他发现时镜夷的目光,又显出一丝惊恐的神色。
薛珍珠就有趣了,听戏听得眼角湿润,听到底下出了事,一开始没起身,看到贾修凑了过去,自己才去瞧,她的脸上一开始只有意外,不是惊诧。
“对对,我得回府,叫人赶紧来查查,”方展六神无主,唤了随从去通知衙门,随即匆匆走了。
“同知。”贾修唤了一声,方展好似恢复些理智,想起时镜夷一行人,赶忙俯身施礼,说:“不如,时大人一同随我回府上小住?”
时镜夷说:“不必了,大人,我这位内子好奇心重,不叫她搞明白这件事,她是不肯罢休的。”说着目光扫向贾修:“贾老爷不介意吧。”
言外之意,几人还要留在繁花楼,贾修心里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道:“随大人意,若是大人不愿意住了,小的在别处也有酒楼,大人说一句便可。”说罢,施礼携夫人离开。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衙门的人到了,几人坐在房中,瞧着差役将院子围起来,正大门贴上封条,只留了后门,供楼中的人出入。
花袭月坐回席边,拾起筷子继续吃起来,方才光顾着看热闹,菜没吃几口,“掌柜的,掌柜的?烧一条大鱼,再来几碟牛肉。”她估摸着李乘歌该回来了。
“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得下?”阿荆转过身,坐在花袭月身旁,一脸不可置信。
花袭月手下没停:“你家小官爷拿我当幌子,已经叫人家起了疑,保不齐要对我下手,我不多吃点,岂不是很亏。”
时镜夷哑然失笑,替她斟了一杯酒:“你这话说的,我们都在这呢,怎会让你有事,”说着看叶枕舟:“叶兄怎么看?”
“没道理啊。”叶枕舟百思不得其解,在房中走来走去:“若是他杀,杀一个跑堂的做什么?”
“该说不说,这地闹鬼,那蓝色的天灯不就像坟堆里的鬼火,保不齐还真是。”花袭月抿了一口酒,忽然捏住阿荆肩头,语气森鬼,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阿荆,没准这繁花楼就是一场海市蜃楼,赶明儿了大家一睁眼,发现。。。就睡在。。。坟头上!”阿荆被她突如其来的大声,吓了一跳,身子弹起躲在时镜夷身后。
花袭月哈哈大笑,一抬头,李乘歌正迈腿进来,身后跟着小厮,端着菜,等小厮退出去,李乘歌摘了斗帽,擦了擦汗。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阿荆,你去叫离人绝吃饭。”时镜夷拍了拍阿荆的手,看向李乘歌,说:“院中那摊灰烬你看过了?”
李乘歌埋头用饭,点点头,她回来得早,方才那一幕,她在屋顶都瞧见了,有些事,她没想明白,双眸沉着还在想。
时镜夷见状,便不再问了。
花袭月挪去李乘歌一边,见她只扒饭,便替她夹菜,花袭月夹一筷,她配着饭拔一口。
片刻,李乘歌面前多了一叠鱼肉,刺都剃过了,李乘歌抬眸看了一眼叶枕舟,叶枕舟正在剃第二碟。